贺同光伸出双手证明自己未拿武器:“梁萤,我来是想和你聊一聊,你不用紧张。退一步讲,若我现在想杀你,你也逃不掉。”
梁萤一脸戒备,血红的双眼瞪着青衣修士:“我和你这个道士有什么好聊的?”
贺同光一脸无奈的苦笑,心想我是修士不是道士啊,他柔声说道:“我听梁夫人讲,你化为厉鬼是因为儿子被秦元超杀害。你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所以当年你杀死秦元超后并未大开杀戒;长清宗的修士封印你时,你也未做抵抗。如今你为何要杀梁家人?”
“秦元语在撒谎!是她这个毒妇害死了我的朴园,秦元超不过是个替罪羊。我的儿啊,我这么多年竟被仇人蒙蔽,未能替你报仇,是我没用啊……”梁萤越说情绪越激动,留下两行血泪,这是她即将失控的征兆。
贺同光立刻念了一段清心咒,让梁萤镇定下来。恢复一丝理智的梁萤不再像之前那样敌视贺同光。
梁萤坐回自己的墓地里双手抱膝,在满面血泪中讲述了她的故事。
五十年前,正月十六,梁府。
“小姐,你等会儿可一定要牢牢抓紧我的手,莫被人挤散了。”郑嬷嬷叮嘱道。
“哎呀,嬷嬷你都说了好几遍,我晓得啦。”梁萤扮了个鬼脸,逗得一屋子仆妇笑声一片。
“说好了只能玩一个时辰,时间一到就必须得回来,可不许对郑嬷嬷耍赖皮。”梁夫人轻轻刮了下女儿梁萤的鼻子。
“好好好。”小小的人儿在大人的反复念叨下,变得有些不耐烦。
梁萤生于封妖之战的第一年。纵使战火未曾烧到小竹镇这种犄角旮旯,但乱世里哪有什么太平地呢?她从未出过梁府大门,阿爹阿娘总说外面不安全。作恶的不止是活在故事里未曾谋面的妖族,也有乘机兴风作浪的人类。
年幼时的梁萤听郑嬷嬷哀叹过好几次,说镇子里有小孩被拍花子捉走了,嬷嬷还借此恐吓她如果不听话也会被拍花子捉走,被捉走可就再也见不到你爹娘啦,年幼的梁萤曾被郑嬷嬷的话吓哭。
梁萤十岁这年的初秋,持续十年的封妖之战终于结束。
十年浩劫五境生灵涂炭,饿殍遍地,遗孤的哀嚎响遍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于有些人,战争是争权夺利的工具,但于黎民百姓,战争是妻离子散命丧荒野的催命符。
战后的第一个新年格外热闹,所有人将攒积了十年的恐惧与担忧化作喜悦与祝福。
小竹镇自正月初一开始举办灯会,梁萤一直闹着要去。
梁家夫妇多年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生怕小心肝儿被挤了踩了,便未答应。今儿是正月十六,也是小竹镇灯会的最后一日,人流不似前些天那般多,梁家夫妇最终松口同意梁萤外出。但是梁夫人还是放心不下,反复嘱咐小厮仆妇定要仔细跟着。
踏出门槛,被郑嬷嬷紧紧牵着的梁萤沿着巷子往左望去。与幽静漆黑的巷子不同,巷口灯火璀璨人声鼎沸,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小贩的吆喝声,路人的交谈声,小儿的嬉笑声,远处的鞭炮声,她从未听过。白色的兔子灯,粉色的莲花灯,红色的鲤鱼灯,黄色的蝴蝶灯,她从未见过。
梁萤被一盏粉色的兔子灯吸去了注意力,待反应过来时,郑嬷嬷和小厮们都不见了踪迹。
“怎么办呐?”十一岁的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小摊前有些不知所措,内心满是恐惧慌张。
“你和家人走散了吗?”讲话的是个和自己一样高,穿着粗布衣裳身形单薄的男孩子。
梁萤点头,却不太敢和陌生人讲话。
男孩指了指自己身后门窗紧闭的店铺:“你站在这家店铺外面的台阶上等家人吧。”
梁萤想起母亲的叮嘱,如果和嬷嬷走散了,一定不要乱跑,要待在原地等下人来寻。她乖巧地点头,然后穿过小摊间的缝隙走上了台阶。
男孩递给她板凳和一盏灯:“你坐着等吧。手里提着灯,会显眼一些。”
是那盏吸引了她注意力的粉色兔子灯,此刻小兔子正在温柔地冲她笑。握着这盏心心念念的灯,梁萤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大约因为男孩子摊位的灯颇有童趣与别家不同,他的摊位便一直有客人询问。男孩忙着生意,也没工夫再和梁萤搭话了。
梁萤一手托腮一手提灯,无事可做,干脆一直望着眼前忙碌的身影。有客人讨价还价,男孩似乎不擅长这个,只是梗着脖子坚持卖价不变,客人见他这般态度,转身奔向下一家。虽然有很多客人问价,最终成交者却是不多。
这些都是梁萤从未见过的场景,觉得既新奇又有趣。
没一会儿,梁府的小厮找到了梁萤,替她付了灯钱便赶紧拉她返回梁府。被小厮拽着胳膊走的梁萤回头,看见男孩子沐浴在灯辉之下莹莹生光。
回家之后梁萤被父亲狠狠训斥,陪她外出的下人们也都受到了惩罚。梁萤看着母亲哭红了的眼睛,意识到自己对阿娘阿爹有多么重要,她搂着阿娘的脖子道歉,却让母亲哭得更凶。
入睡前,梁萤又摸了摸那盏粉色的兔子灯,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哎呀,我怎么没问问他叫什么呀?”
郑嬷嬷被她的一惊一乍吓到,柔声哄她赶紧入睡。
第二日,梁萤央求母亲打听那个男孩子的下落,说要向恩人道谢。母亲素来知恩图报,欣然应允此事。
但回来汇报的小厮却说,他们未能打听到那个男孩。
梁萤摸着自己粉嫩的兔子灯,有些难过。母亲笑着安慰她,有缘总会再见。
小小的孩童在心里期盼,缘分到来的那一天。
光阴飞逝,梁萤即将迎来象征成人的十五岁。
如今是早春时节,树枝上的新芽探出了头,迎面而来的春风却还夹杂几分凉意。
母亲最近身体不好一直咳嗽,梁萤便带着丫头小环一同来寺庙为母亲祈福。
从寺庙出来,身边的小环凑到梁萤耳边悄声打趣:“小姐今年就要及笄了,要不要去求支月老签?”
梁萤暼了她一眼,小环痴痴笑开。小环自小跟在梁萤身边,胆子被惯出来了,连自家小姐的玩笑都敢开。
寺庙门外有许多商贩,卖平安福的,卖香蜡纸裱的,卖各色小吃的,人声鼎沸。但有一处摊位却与其他人流涌动的摊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凄凄惨惨。
摊主是一位年轻的葛衣书生,他坐在桌后,桌前立着木牌,上面写着“解签、取名、写信”。
“阿婆,你的信写好了。”葛衣书生将写好的书信折叠整齐封好后递给桌前的老婆婆。
梁萤惊喜地发现,那书生的脸与记忆里递给自己那盏兔子灯的男孩重叠。她走向书生的摊位:“多谢郎君在四年前的灯会上出手相救,不知郎君可还记得我?”
书生抬头看清她的模样,一脸惊喜与羞涩:“姑娘安好,小生记得。”
梁萤看书生这会儿也不忙,走到摊位后面同书生交谈起来。书生叫秦仲礼,趁着庙会摆摊补贴家用,她看到书生衣服上的补丁心下了然。
梁萤想起少时秦仲礼做的灯因为外形新奇有趣而吸引顾客无数,便好奇地问道:“如今你怎么不卖灯?解签写信之类的生意看着不太好的样子。”
秦仲礼解释道:“你误会了,四年前我所贩卖的花灯是帮邻居家的,他想要带自己的孩子游玩一日,又放不下生意,我便帮他们卖了一天的灯。我并无一技之长,只能凭着解签取名赚些钱财。”
经过一番交谈,梁萤得知秦仲礼住在城西的一条巷子里,父母先后病逝,他便一边做些零工维持生计一边苦读。好在夫子仁善免了他的束脩,夫子还会让师娘做些吃食赠给他。
回到梁府后的梁萤回想起今日的意外重逢,满心欢喜。
得知秦仲礼的住所后,梁萤开始给对方写信。信送出去了已有半月,回信却是一直都没有看到。梁萤忍不住又寄了第二封,让送信的小环问一句“郎君为何不回信?”这次小环带回了回信,内容却是男女授受不亲,在下不敢毁小姐清誉,小姐莫要再寄信了。
梁萤有些生气,她年轻貌美家境殷实,平日里那些来梁家拜访的青年男子待她十分殷切,秦仲礼这般推辞,实在让她恼火。再说了,本朝民风开放,对女子的束缚并不严苛,哪有那么多清规戒律要守?
哼,迂腐臭书生。
梁萤是执着之人,怎会被秦仲礼三言两语吓退。这一次,大小姐换了方法,决定投其所好。
梁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梁老爷也是好学之人,家中藏书颇丰。
梁老爷近来有些纳闷,自己的女儿梁萤竟然爱上了圣贤书,没日没夜往书房跑,还会带走一些古书回她自个儿屋里看。梁老爷纳闷询问缘由,娇俏的爱女却扮着鬼脸:“只许你读书,我便不能读书吗?”
被爱女逗笑的梁老爷便不再追问。
梁萤本打算直接将这些藏书送给秦仲礼,但却被小环拦住。
“小姐,这些古书可是老爷的心头宝,你若直接送人,被老爷发现可就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