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鞍前马后伺候皇上的红人,普天之下能有多少人有这身份?即使是不经意的开口美言几句,也足以让铁剑坊能够张灯结彩许久,加得看似不起眼的俸禄也够他们换壶好酒再多打几两肉。
更重要的是,他们更是不敢拂了曾峦的面子。
铁匠几乎自出生以来就呆在坊中,没念过多少书,没听过几场前朝往事,并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的弯弯绕绕。
见皇上身边的红人能对他们如此客气,甚至还禁不住自满了起来,觉着自己这角落中不起眼的铁匠坊不比那些神气的御林侍卫等要差多少,也许还更受重视。走路都不免将头抬得老高。
于是偶尔曾公公找他要些铁器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会给。
且曾公公也是挑人的好手,送来的人几乎都异常乖巧,不哭不闹,没惹出什么麻烦事儿来。若是其中有几个刚开始不好管教,那没事,打几顿也就老实了。
且为了能够让他俩始终都能尝到最新鲜的,曾峦两年换一波人。
这一切,看似顺理成章,除了偶尔不小心会死几个人以外。
可是铁匠父子打了半辈子的铁,那些年纪小些的孩童哪里受得住他们这番恶鬼行为,确实时不时的会命丧黄泉。
“我手里这布衣主人,是我老家隔壁大姐家的女儿,上头还有几个哥哥,实在养不起了,本想随便找个窑子换点钱来,被我娘看到拦了下去,送到京中托我照养……”小陆公公慢慢的弯下腰,把头埋在手里的布衣之中,浑身发抖,许是因为愤怒,许是因为愧疚。
他娘亲开始的确带了些不单纯的心思,但他还是恪守为人底线,不逾越半步。
“我早已为宦官,失了为人长辈的资格,得了铃花之后,无尽欢喜,但也自知一向跟着曾峦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将来必遭祸患,怕是不得好死,本想再将她养大些,就帮她寻处好人家,离了这地,可没想到被曾峦这个奸贼发现了她,咳咳咳……”
小陆公公伏身说至此处,气血倒灌,猛然咳嗽起来,等抬起头时众人发现刚衣物上唯一还剩些未被血迹染红的空隙已经浇上了新鲜的血液。
他嘴角淌下了黑红的血,却不以为然的随意一抹,继续道“当时曾峦知道我定是不愿意,就仗着自己官大一级,排了我连续几日都当值,无法去看铃花……等我终于交了班回去后才知道……太迟了。”
“多乖巧的姑娘呀,能自个儿打来水里里外外的将住处清理干净,想为她找些下人帮忙也不愿意,说自己穷人家出身,不娇气,唯一就是求过我给她寻些诗书来让她学着认字。”
曾峦看姑娘面貌不错性子安静,就将她送去是纯粹作为拉拢铁匠的工具,反正干儿子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要真想强行拿走小陆也毫无办法。
等小陆急急忙忙赶到铁匠坊时,已经来不及了。孩子已经死在两人手下。
铁匠父子并不知道这孩子是曾峦强行从小陆公公那处得来,看到熟面孔来到,还招呼了句,就把尸首扔进冰窖之中等待下次投入炙火桶中烧毁。
小陆公公万念俱灰,去将铃花染血的外衣换下,这铁匠父子冰窖中还躺着几个孩子,等烧到铃花时他们基本记不得当时她身上衣物的细节。
“是我太懦弱……”小陆公公怆然笑道“不敢做什么,说什么,连斗争都不敢。手上也做过不少恶事,得一人却终究因我惨死,这定是报应。”
咳出血之后,他强压着的病气很快爬满脸“前些时候深夜吐血,去把了脉,知道痨病早已入骨,回天无术啦……”
那就再做一事,搅他个天翻地覆好了。
忍了多年,熬了多年,甚至还跟着他们伤天害理之事,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还有无勇气去行原本植于心中的热血之事,也许早就已经沦为恶魔中的一位,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众人默然,看着小陆公公佝偻着身子,紧紧抓着手里的半条血裳,捂着脸,嘶哑哭声回荡在大殿。
“那你可知,曾公公制作假官印令牌意欲何为?”在所有人还在消化所听到的事时,林怀易开口问道。
清朗声音暂时冲淡了大殿里沉闷厚重的气氛,众人觉得压在心头的乌云顿时被打散,舒畅了不少,这会儿也跟着想起这重中之重来。
小陆公公看了眼不言不语在装死的曾峦“曾公公此时做的异常小心,我并未探查到太多消息,只知道像是与西域有来往,但我认不出那些面孔到底是谁,各位大人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可无论如何威逼利诱,曾峦都始终不发一言。
“来人,把他带下去,入地牢,好好关着。”墨弘其实很早就已经有些精神不济,头昏脑胀的怕是又染了风寒,不想再继续坐着,打算先将人入了狱,到时候有的是千百种方式让他开口。
等曾峦从各人眼前被拖过去时,他们看到他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的笑容。
林怀易看着眼前这张不算陌生的脸,忽得目光一沉,阴寒更甚于以往“与虎谋皮……”
林絮于笼袖之中悄悄握了握他的手,止了林怀易压抑的怒意,就随众人告退一齐出了殿门。
两人未与众臣再多寒暄,径直驱车去了薛府。
☆、第 77 章
已近元宵佳节,灵渠也已经在准备去山焉关的各类事项,大多数已经安排妥当,只有一事使他焦头烂额左右为难。
因他在花名册中看到了阮桓生的名字,位列亲兵。
这阮长史的嫡长孙大概是本事大了,也不知到底是如何说服了府中娘亲与长辈,得了首肯让他跟着灵渠入军伍。
半年多前,这可是连长剑都还拿不稳的文弱书生!
就算阮大人同意,作为师父的灵渠也定是不太愿意自己徒儿随他去边关喝西北风。
若是任职期间山焉始终平安无事也好,但若是战乱一起,刀剑火炮不长眼,他心里实在没有能护阮桓生一辈子平安的自信。
他也怕自己有心无力,若是他先战死沙场,那这徒弟该怎么办?
林絮二人来薛府这会儿正值阮桓生过来练剑,灵渠孜孜不倦的劝说他打消了这念头。可没想到这看着文文弱弱的徒弟此事上竟倔得像驴,也不跟他吵,只是他说任他说,我自顾自练剑。
灵渠这家伙看着人高马大,但还偏偏不太会发火,尤其是在他这徒弟面前,几乎是毫无底线的温和,跟个呵护花朵的守园人那般,讲话声还能比平日里更轻上几分。
“桓生,你听我说,你没有去过战场,所有对征战的了解都来自于他人解说与书卷上所记载的文字,你不懂这里面到底有多残酷多难熬,你不知有多少人日思夜想的想回来……”他站在小徒弟身后,急得直打转。
这时阮桓生像是听到了他的话,转身回道“不懂难道就要这辈子都不懂么?我已经不再是垂髫小儿,不需要人处处保护,若是不去走一遭,去亲眼看一场,怎知你所说的残酷和难熬到底是什么滋味!”
“你……”灵渠有些气结,又一下子被徒弟的话堵住了嘴,想不出回答来。
这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徒弟这会儿怎么觉得跟头驴似的!
“师父,我不怕吃苦不怕劳累”阮桓生目光紧紧盯着灵渠
“但我怕此生就呆在这京中做个毫无用处的世家子弟,守着祖荫一事无成,我想用尽气力去护着国土,保百姓安宁。
即使我做不到像当年的林将军和如今的公孙将军那般震慑边疆,但就算是微薄之力,也许也能派上用场。”
灵渠听此言,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喉咙忽然有些发紧“林将军有什么好……”
到头来为人忌恨,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若是早早的就解甲归田,渔樵耕读,也就不会有后面如此多的的不平事。
“怎么,林将军有哪里不好么?”门口传来带着笑意的清朗声“薛将军带出了个忠心为国的好徒儿,如此上进,不应该是件值得高兴之事么?”
灵渠闻言全身一震,猛然转身看向发声之人“林……”林絮只需说一句话,灵渠就能听出个中差别来。
林絮笑着对他微微点了点头。清风吹起了他鬓角碎发,目光明亮,像是将时间一下子拨回到了多年以前。
阮桓生已经入薛府有半年多光景,他第一次看到自家不多言语的师父露出今日的表情。
释然,难过,欣喜,悔恨……
一幅幅的在他脸上变幻。
林絮走至两人面前,伸手拍了把阮桓生肩膀赞道“大魏若多些阮公子之类的忠骨男儿,还怕什么四方敌袭,可以一个个的将他们打回洞窖里去。”
明明这姑师王子比阮桓生大不了多少,可他还是无端的觉得面前这人是大他不少的长辈,听他这么夸,连带着站得都直了,精气神看着亮堂了不少。
“可我总不忍心他来边疆受苦……”灵渠还是有些犹豫,但毕竟是林絮开口,能听出他已经有些松动。
阮桓生趁热打铁的说道“教书先生说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师父,若是要成为栋梁之才,怎可还是畏畏缩缩的躲于人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