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这样。”他像答应我什么要求似的,用一种郑重的态度说。
“我可以回去工作了吗?”
“可以了。”
我转身往外走。从这个独立抽烟区到他办公室的外间有一条短短的走廊,一眼到底那种。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着我,哪怕我打开了门,走了出去,再关上,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一直把我押回到实验台前。
当然,用“押”字可能夸张了,它并不是严厉的。相反,它是安静而温和的。我只是没能像自己想象和准备的那样轻松,所以觉得它太重了。连心脏也跟着后知后觉狂跳起来。
宴宗羡的通话请求就是这时候进来的。这是他在我放了鸽子之后,第一次主动来电。
我不喜欢在工作时间接私人通话,平时会给个人终端设置来电屏蔽。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忘了,这么巧,他就发来请求。既然忘了,那就接吧。我需要转移注意力。
“雀儿,我要晚几天回去。”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就好像我们并没有在进行“冷战”——他单方面的。
“哦。”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点没话找话,索然地解释:“《乐园》反响不错,有两家大影院非常隆重地要请我们去做点映。你知道,这片子不够商业,我们一直没谈到很好的排片,这次去是一个机会。”
“嗯,我明白。”
“完了之后,还有个长篇访谈要录。节目和顾俦平有点关系,我过去一趟,有机会的话见见他。他和宴昱的事情,我不放心。”
“好。”我没问他不放心什么,因为要是问起来,我讲话可能不会多好听。好多天不见面了,我不想和他吵嘴,我得善解人意,“没关系,你工作要紧,不用担心我。”
说得就好像我们先前有约好哪天哪天见面,现在他不能按时来了,所以我得表示宽容似的。
人和人真是奇怪,明明已经非常了解彼此,做过世界上最亲密的事情,却依然会搞一些虚的,不愿表达真心话。
他不愿意直接说想我了,我不愿意说希望他早回来。我们就这样说些没营养的场面话。
最后他被自己工作人员召唤了,我们自然而然转入道别环节。
“感觉最近热了很多,夏天真是要到了,人心浮躁,你出门要带好药。”他用嘱咐的态度说道,指的是被动**专用阻隔剂。
我觉得他在强调自己的“重要性”,眼前几乎能浮现他眉头轻轻拧住,眼里全是与他风格不合的、幼稚的认真,盯着我,期待我肯定的样子。真是个幼稚鬼。
“……知道了。”我有点无奈地说。
他一定也知道我的表情,在那边轻声笑。气氛好了起来,他一边应付着身边工作人员的催促,一边拖延切断通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要讲,只是笑着跟我说过去几天的工作。
“好啦,你先去忙吧。”我对那个看不见的同事有点过意不去了。
“嗯,知道了,再说一句。”他轻声问,“你最近好吗?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自己情况,你也更新一下自己呗。”
闻言,我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叶诀的办公室。我应该告诉宴宗羡的,我知道。
但是,我犹豫了。
我只说:“没什么新鲜事,就是假期结束,上班了。哦——”我努力找了个点新的东西,“我参与的研究小组,这两天可能会有新成果。如果成功,说不定AO阻隔药物又要有大革新了。”
“哦是吗,那挺好,你有功劳。”
“没有,我来的时候人家成果也快出来了。”
“那你也是有贡献。”他心情越发好。
最后切断通话的时候,他心满意足。于是因为我放他鸽子造成的小别扭,也算如烟消散,不值一提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虽然有些事情确实变了,但很多人并不需要看到“确实”那个层面,他们只要看到表面就行了。那么,在表面,一切都可以一样的。
这点我得感谢叶诀,他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自从做了那个约定,他没有再对我表现出半分特殊关注。就算每天在公司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也互相表现得就像以前一样。有的时候,我都会忘了这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只有偶尔……真的很偶尔,我会在洗手间多看一会儿镜子。
你们小时候有过那种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找到一样不知名宝贝,然后小心一点一点擦干净的经历吗?我看着自己的脸的时候,就像面对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宝贝”。每次观察都擦干净一点,试图看到它的原貌。
渐渐的,我真的从上面看到了“原貌”——也可能是自我催眠的结果。但总之,我觉得这张脸上有叶诀的影子了。
在家里,我是个性格温和、常常微笑的人,所以我过去以为自己长着一张友善的脸,上面拥有温暖的神采。现在内心期待变了,再盯着镜子里不笑的自己,用目光一次次描这张脸的轮廓,用手摸这套鼻子眼睛嘴巴的棱角,用颤抖的心贴近它,最后就真的觉得,它其实又硬又冷。
从耳下到颌部的线条紧绷,很硬。然后是眉目过深,尤其是眉毛,尾巴有一股飞插入鬓的锋利感,一旦不笑,面相就有股危险的意味,很冷。如果生气的话它应该还会更可怕一点——难怪宴昱很怕我生气。
总而言之,真是和叶诀一模一样的冷峻啊。
这么一想,我心底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仿佛漂流的浮木找到了自己生长的那棵树。不过,这种高兴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对谁也不会分享的。
但我说过,还是有事情不一样了。其中就包括,我一直对宴宗羡隐瞒自己找到了爸爸的事。
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然后他会说,我们公开吧,我们争取吧,我们一起向这个世界要一份堂堂正正的祝福吧。
这些,我当然也想。
可是我心里有好多害怕。怕大家不高兴,怕冲突,怕崩塌,也怕自己不够好,不值得他对抗自己的家——我可是“背叛的证据”啊!
我这样的孽种,怎么能让他为我在自己的家人那里受委屈?我怎么能原谅自己让他受委屈呢?我怎么能……好吧,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我贪婪又怯懦,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愿意面对。
——这真的配不上宴宗羡。
所以,我更不愿意现在说,也不太希望宴宗羡回来太快。
他太了解我了,面对面相处一定很快就会发现我有心事,发现我在说谎。那样他就会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我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把对叶诀说的那句“那就这样”做到天衣无缝。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内心的祈祷,宴宗羡一时半会儿真的回不来。
《乐园》得到了国外一个电影节奖项的提名,这是喜出望外的事情,他和自己的团队为此振奋不已,各种宣传立即重新定位规划,一茬接一茬的工作便纷至沓来,回家的时间延了一次又一次。
他对此充满愧疚,开着玩笑说要补偿我。
然后,在离开家的第二十天,他就真的找了个机会来见我。
傍晚下了班,我走出万州的大楼,很快就在路边正对门口的一棵树下找到他。
就像过去他每次在工作的间隙回来见我,我都一定会站在大学校门口、宿舍楼下大门口、食堂大门口……之类的正对面,看到他一样。
那时候我都会欢快地朝他跑过去,如果有同学在旁边,我会怀着一种特别微妙的、充满电流的心绪,给同学做介绍:“这是我小叔”。然后在他们对他美貌的惊呼声中,站在他身边,再听他们补一句“你们家的人都好好看哦”。
然而这次是他先向我走来。
他戴了墨镜,身材高挑气质出众,墨镜下露出的部分足以吸引路人的目光。我感觉他带着一股妖风朝我袭来,而我听着自己忽然响亮的心跳声,被他的妖风裹了个完全。
这个拥抱持续了好一会儿,我才不好意思地推开他,挠了挠被他的呼吸扇得温热的耳廓,小声埋怨:“在公司门口呢,人那么多……”
他摘下墨镜,笑容满面。但目光越过了我,望向我身后,故作淡然地说:“你好。”
我心里“噌”地腾起一股预感,回头一看。
叶诀。
他定定站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路过,而是等在那里。“原来这就是早恋被家长抓包的感觉”——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
“叶总监……”我微微屏息,看着他,试图像过去对同学做介绍那样说,“这是我小叔,你们见过的。”
“认识。”叶诀牵动嘴角,扬起一丝算是笑的弧度,淡然道,“你们关系真好。”
“是啊,我们一起长大的,我只比宴雀大五岁。”宴宗羡迅速接道,眼睛盯着叶诀,目光如炬,站立姿态笔挺如松。
他现在不是浑身妖风了,是浑身警惕,像野兽宣誓领地所有权。我懒得管这阵醋意,匆匆向叶诀告别,拉上他走了。
照例,我们不回家,车往他的酒店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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