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正拟着呢,淳于家来话说小女儿婚事定下了,夫婿是她自己选的,放话说非此人不嫁。
安成帝私下派人查探,淳于秀黎给自己择的夫婿非世家子弟,更非皇族贵子,自称是来自边境小城的樵夫一个。安成帝还不放心,派人到他所说的穴工山暗访,确有这么个地方,确有这么个出身低微的樵夫。既是樵夫,就不怕淳于氏借姻亲壮大。是以明知道三子对人家姑娘有意,安成帝仍然拍板允了这桩婚事。
淳于秀黎出嫁随夫居于山野,竟是两年毫无音讯,有关她的消息再次传入京中,却是她突然出现在东部战场,领军御敌,慑东军不敌节节败退,最终于安河一带全军覆没。
秀黎身死,章须心死,故终生不娶。
沈景之隐约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不肯成神升入天界,多半是想留在人界,盼着哪天能遇到同样转世为人的淳于秀黎。
还是说不通,沈景之沉吟半响,选择直接问:“这不对吧小师叔,你既然知道她夫君是苍无君,也知道她两千多年前随苍无君进了苍无界,在人界流连,怎么能等到她?”
“这不是等到了吗?”
说的人心平气和,面不改色,沈景之这个听的人却被结结实实噎了一下,舔舔嘴唇,小心问:“等到了,然后呢?”
叶彰默不作声,烟拿着手里转了两圈,最后放进嘴里,还是打火点燃了。
沈景之明白问多了,后知后觉刚才那一个个问题,无一不是在往小师叔心口上扎刀子。气氛一时尴尬,沈景之干咳几声:“抱歉,是我多嘴了。”
他心里也清楚,这个问题,兴许小师叔自己都没想过真的能等到她,更别提考虑等到之后的事情。
对于淳于秀黎最后为什么没选章须,而选择嫁给假扮成樵夫的苍无君,沈景之有两种猜想。一种是淳于家出于自保,特地选一个远离朝局的普通人,向皇帝表忠心。另一种是淳于秀黎确实对苍无君心生爱慕,至少从念止提起苍无君时的神情和语气来看,夫妻二人感情非常不错。
只是苍无君当时是天界之主,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间点来到人界,还假扮身份和凡间女子成亲,总不能是突发奇想。
还有消失两年后突然死在战场上的淳于秀黎。
一桩桩,一件件,其中内情,估计连叶彰都不清楚。
具体还得等司悟回来,看他能不能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
叶彰这边知道的已经全告诉他了,只是还不够。沈景之没有活了两千年的资本,也没有经历过那段北陈的往事,纵使他想破脑袋也理不清所有的条条框框。
邬源没放弃探究毓秀山阴魂的事,这次虽然没受伤,但事有蹊跷,他没有立即安排第二次进山。而是让谭志远带着三个弟子和念止先回江水村休整,让叶彰和老四老五带着四个弟子一起在北陈地界寻找“段弘文”的踪迹,打算等找到“段弘文”后再做安排。
司悟和念止都提醒过他留意师爷,他不免多留个心眼,不是知根知底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第二天一早师徒四人就带念止回了江水村。
接下来两个月相安无事,邬源那边没来消息,司悟没回来,所幸对方也没来找麻烦。
沈景之每天除了操心念止嗜睡,默念司悟是不是平安无事,倒也没像念止和师爷师父失踪那两天过得那么煎熬。
这两个月里,百丽山古墓的开掘工作也在如火如荼进行着,每天都能从新闻联播和专业论坛里看到一些进展消息。
今天念止精神不错,陪他看了晚间新闻。
正好在重播有关古墓的一段,提到施工现场最先起出来的棺椁中没有尸骨,外棺放了无数金银珠宝,内棺却显得有些空,只有一对红色的流苏耳坠,艳丽如新。
墓主人的身份还没确定,这副棺椁也不是主墓室起出来的,专家开了几次研讨会也没法下定论,最后只能说些无关紧要消息——其一,棺中没有尸骨,是一种类似衣冠冢的葬仪;其二,棺椁主人是女子。
一目了然的东西,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倒是念止看到照片上那对精致的流苏耳坠,嘬着小牛奶笑吟吟地说:“我也喜欢这样的耳坠。”
沈景之浑身一震,心说这要真是淳于氏的家族墓,说不准这东西就是她的。他没说出来,念止是淳于秀黎的事,天知地知,他知小师叔知,不说苍无界,在人界,暂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念止不记得这段,中间不知道缺失了哪一环。苍无君这种级别的神君,断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些匪夷所思的举动。不清楚来龙去脉,就不能轻举妄动,他要是自作主张告诉念止了,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出更麻烦的事,一切还是等司悟回来再做决定比较好。
等念止睡下,他又联系了高博文。
高博文给他的消息是目前起出来的棺椁一共五口,其中三口是空棺。一口装的是古琴,一口装的是两把锋利淬金的刀刃,一口就是上新闻的那对流苏耳坠。
高博文说:“其实到现在,差不多能敲定了,就是北陈淳于氏的家族墓,这三口空棺,不正好对应淳于家三兄妹吗?老大盘黎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二凡黎和老三秀黎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可不只能以物代之?”
“淳于家那可是大家族,哪能你们随便打开三口棺材就刚好是人家三兄妹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默认了高博文的话。
当晚他又做了个怪梦,这次不是念止,而是他自己。
他梦到自己躺在黑色的棺材里,四周一片黑暗,耳边充斥着呜呜咽咽地哀嚎怒吼,睁开眼,头顶悬着两把交叉成斜“十”字的淬金刀刃。
双刃在半空盘旋,不时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沈景之呆呆地看了半响,只见双刃突然分开,直对着他猛扎下来。
他惊坐起来,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在被子上。他缓冲了好一会儿才借着窗口照进来的月光看清自己是在念止的房间。
房间里静得令人心肝发颤,念止不在她的小床上,不知何时又爬到他被窝里躺着。她今天睡得也不安稳,小眉头始终没松开。
再这样下去,迟早神经衰弱。
他抹了把脸,抹了一手冷汗,急促的呼吸好不容易平稳下来。手放下,随意搭在被子上,余光瞄见手背上许久不见的鳞纹,有点恍惚。
沈景之发现自己有点想念司悟,有他在,自己起码能睡个好觉。
想念?
想念一个男人?
想什么呢沈景之,他充其量算个男龙。
虚无地扯了下嘴角,他躺回去,后半宿净盯着天花板发愣了。
天将放明,熹微的天光透进来,胸前里的剧烈跳动渐渐平息下来,他合上眼,总算重新感觉到困倦疲惫。
怪梦重现,他二度惊醒,外面已经太阳高挂。
这回彻底没有睡觉的心思了,他滑下床,又给高博文打了个电话,让他拍个照把空棺里开出来的那对双刃发过来给他瞧瞧。高博文不疑有他,将项目群里的照片转发给他。
呵!
他这未卜先知的本事,都快赶上算命的了。沈景之自哂。
照片里那两把并列放置的淬金刀刃,和他梦里见到的一般无二。
“在看什么?”一道清冽的男声突兀响起。
沈景之往常一惊一乍的,走在路上拐个弯随便窜出只野猫都能吓一哆嗦,现在背后冷不防传来声音,他反而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你个瘪犊子还知道回来?”他没回头,手机黑屏装进裤兜。
司悟沉默地在他身后站了会儿,绕到他侧边,垂首观察他的神色,薄唇翕动几下,轻声说:“这两月你心绪平稳,也没吹响阳鹊哨,一切可还好?”
“你看着能好吗?”沈景之嗔他一眼,视线在他脸上一扫而过,微微吃惊,又转回去,“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无碍。”司悟笑着摇摇头,看他脸色还算红润,稍放下心,提步到床边看念止,“娘亲不在苍无界,这两月我找遍四界所有能想到的地方,谁也没找到。”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再找。”
沈景之斟酌着用词:“你师父以前常常这样,出界三四个月一点消息也没有?”
“从未有过。”
“你……有没有怀疑过……”他住了口,没说下去,以司悟的敏锐,肯定知道他想说什么。
自打他知道苍无君是何等人物后,两月来他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的推敲揣摩,得出一种细思极恐的结论。
不管幕后之人想做什么,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能在苍无君眼皮子底下耍这种手段,恐怕不是他本事有多了得,而是苍无君出于某些不得已原因,放任对方谋划了这一切。
或许更糟,他不是因为不得已,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事情的发展。
闻言,司悟苍白的俊脸蒙上一层阴影:“师父他……不会这样做。”
沈景之自己也有师父,现在平白让别人怀疑自己的师父,他没指望几句话说通,能给他提个醒,敲个警钟也好:“我也只是猜测,但是我们谁也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