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早已弃我,三千人世万千杀机,也唯他一人许我一线生机。”
“我若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盛情。”
于是,他应君王诏曰而去,在招魂铃响彻天地的梵音声动中,角逐无数孤魂幽鬼,踏过破碎山河,得以借罗七之身复归人间。
“原来如此。”忆起梦中种种,罗七低声呢喃,他摊开掌心,见之平滑如洗无一条命线纹路,“原来这便是被天道所弃,我非活物,已无命数。”
“呵呵。”罗七沉声发笑,将掌心缓缓攥紧,“但又如何呢,我何惧之有?”
君王下了早朝,归途中,看见罗七站在宫墙下等他。
君王远远看见那道笔挺身姿,不禁勾起唇角,大步朝他走去,不顾身后一群随侍的宫人,君王揽住罗七刚劲笔直的腰身,将之带到怀中,捧着脸便亲上去。
罗七吓了一跳,想要推拒却看见一众宫人远远跪在后面,一贯的低眉敛目不敢多看,便松了口气,任之欲为。
君王尝到甜头,不禁有些情动,奈何此处是往来的宫道,虽说无人敢说什么,可他也不想让他的所有物给旁人看去。
“回宫。”君王嗓音微哑在罗七耳旁低声道。
罗七被他湿热的话语惊得倒退,他才从那张要死人的龙榻上下来,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又要回去,即使他已非活物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陛下,这宫中膳食我吃不惯,我想出宫。”
罗七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君王打断:“你想离开孤?”
罗七听他语气平静,可那周身威压难抑,若非罗七如今身体僵硬,恐怕都要跪下去。
“不是。”罗七慌忙解释,“方才的早膳令我腹痛难忍,我想去宫外试试,吃些粗茶淡饭,看看还会不会如此。”罗七解释完,见君王面色稍霁,但还是不悦,便又低声试探道,“若陛下不忙,可否请陛下随我一同出宫?”
“不忙。”君王闻言一笑,威压顷刻散尽,霎时如沐春风,“孤这就回寝宫换身轻便的常服与你出宫,这世间美食你想吃什么都由你。”
罗七一愣,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对待他的君王,如此恩宠纵容,仿若有无限爱意,还是当初那个喜怒无常杀伐果决的梅山主么?
“怎么还不走,你又不想出宫了?”君王回身拉住没有跟上他脚步的罗七,说道,“如今你不会轻功,孤若是一时忘了走得快了,你跟不上,记得要喊住孤。孤一定等你,你别再自己走了。”
罗七的目光落在那握着他手腕的另一只手上,眼眶不由生出热意,再听那人谆谆教诲,自醒来便如霜雪覆诸的心脏也生出一片如水的温情。
这般含情脉脉,直教人心生向往,不忍错会。
“孤所言,你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罗七轻轻转动手腕挣开君王的手,在君王怒气渐起的注目下,将之反握在掌中,细细摩挲,低低倾诉,“再不敢忘。”
那般深情,教君王情难自禁,再不能忍。于是拖了人匆匆回宫,推倒在闱帐之内,将他双手紧紧按在身侧,抵死不休。
怎么办?
运筹帷幄征战多年,身后血流成河,脚下尸骨如山,方成就这番霸业,方坐拥这片山河。可无论这人是怎样的面貌,有怎样的心机,无论他是恣意不羁的大侠,还是卑贱如草芥的奴仆,无论是怎样的他,只要是他,便能让这山河却步,使君侧余有方寸,给他让出一席余地。
昔日忍受剥皮削骨之痛所舍弃的“善”,如今竟好似被这人全然代替,成了非他不可的执念。
是他宁可倾覆山河也不肯舍弃的一丝温情。
他要拿这人怎么办才好?
君王的指尖在罗七微闭的眉目上轻轻抚过。
“我信。”
君王这句突如其来的低声呢喃使罗七露出困惑。
君王摇头轻笑,说道:“往后私下里,你不必再称我陛下,‘孤’这一字实在不吉,面对你,我也不想提。”
“……”罗七愕然,万万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可他又想到,这人如今身居高位,尊为帝王,受万民敬仰。一言一行皆被记录造册,日后必是要流传百世功过皆任人评说的。
想到昔日这人闯聚疯岛烧莫须幽的书,逼他重写江湖风云,想必十分在意自己的声誉,若是因为他一人的缘故使之在史册蒙受污名,他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过去自己便是太过率性而为才惹下许多祸事,如今几经波折,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恣意妄为不顾后果了。
“陛下,君臣有别,您执掌江山须有君威,百官惧你威仪方对您臣服,若无敬畏之心,恐无人听您调遣。此例万不可开。”
眼看这人意乱情迷地躺在自己之下还对自己言之凿凿谆谆劝解,君王便是想生气也生不起来,他低头在他鼻尖上轻咬了一口,无奈道:“应你便是。”
这宠溺的语气让罗七赧然不已,他垂着眼推了推君王,说道:“再不起来,宫门就要关了。”
君王抿唇笑道:“你真的很饿?”
罗七想了想,道:“倒也不会,只是……”
“那就继续。”君王不给他再反驳的机会,一下又将人推倒堵住了嘴。
被推倒的罗七心中发出一声长叹,过去这人为一山之主时一直是个冷情冷欲之人,怎的如今做了天下之主竟这般纵情声色?
罗七想到历代帝王皆是后宫三千佳丽,雨露均沾,不由苦笑,是了,他已坐江山,既是帝王,定要有子嗣在他百年之后承袭尊位,如今新朝初定,他还来不及充纳后宫,但过不了多久,那些朝臣为讨帝王欢心,定会络绎不绝地送美人进宫侍奉君王。到时,君王便不会再……
罗七不敢再深想,他抬手抱紧君王,深怕失去这暂有的温情。
罗七猜的不错,那时朝堂初定,政局还未安稳,便是有蠢蠢欲动的朝臣想要动这心思,也是不敢。
后来,君王雷霆手段平乱镇压,任用贤能不问出身,不仅免征税赋,还开国仓放粮,使百姓叩首谢恩,高呼万岁。
只有一事,君王一意孤行寸步不让。
那便是新朝律法。
也是后来,罗七才知道,当初朱笑奉命前往朱门第想要劝降兄长,可到了才知道,兄长早已遇害身死,诛邪剑被夺,而在门中坐镇的乃是谢君临的傀儡。朱笑在忠仆吴七叔的相助下夺回朱门第,以酷刑除尽门中败类,才使朱门第归降。
如今山主登基为帝,昔日有功之人皆在朝堂上加官进爵。如擅机关阵法的天残道长绶封国师之位,簪花神算华不染封大司乐,已故的白芷霜追封清河王,岐山医官秦离书封御药大夫,而朱笑绶封大司寇,乃天子之下最高裁决司,直接受命于天子。
而大司寇朱方估,便是新朝律法的施行者。新朝律法之严苛,乃是前所未有,朱方估掌刑法,几乎无人能够脱罪不死。
新律颁布之初,君王突然放罗七出宫,令他辅佐大司寇完善新法,以制定出适用于新朝的大律。
罗七从前身在江湖,一生逍遥不受约束,对前朝律法知之甚少,但他半生逍遥,所见民间疾苦之多,深知律法之下的种种不平,胜任小司寇一职,他虽是意想不到,却也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渎职之举。
只是,如今的大司寇,再也不是昔日朱门第的朱方估,也非当初美艳山的罚恶司主朱笑。
他全然变了。
昔日憨厚爱笑偶尔羞涩的汉子,成了如今神情阴翳不苟言笑的大司寇。
他处事严谨无漏,公私分明,不,在他眼中应该只有公而没有私。那双曾黑白分明的眸子,如今微微垂着,从来不抬眼看人,教人猜不透他所思所想。
罗七有心学习律法,他便奉旨授之,除此之外,他似乎与这世间,世人,再无半分交情。
皇城秋官府后有一条堰庆河,罗七便常看见大司寇站在河堤上痴望着那河水流淌。若是无事,他竟能看一日不动。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这日,罗七又见大司寇在河堤上孤身站着,见他背影茕茕,孑然一身,罗七不禁走上前去在他身旁站着。
“抱歉。”罗七道。
朱方估不应,仍是注视着河流。
“我欠你个人情,我答应过要替你护下你兄长的命,是我食言了。”
听到这句话,朱方估的眼缓缓地抬起来,转过来看罗七。
罗七看着他的眼正要再说,突然腹上一痛,人也向后飞去摔在地上,竟是朱方估突然出手打了他一拳。
罗七被这一拳打得说不出话来,他轻咳着,不解地抬头看向朱方估。
只见朱方估那一双早已懒于抬起的眼轻轻扫过他,又落在那川流不息的河面上,似乎刚刚出拳伤人的并不是他。
罗七咳了几声,顺过气来,起身对他道:“我并非有意食言,实在是当时自身难保,你若觉得生气,打我几掌也无妨。可人死不能复生,你须得为往后的日子考虑,你兄长泉下有知,也不想你这般郁郁寡欢。”
“人死不能复生。”朱方估垂着眼轻声念着这一句,突然道,“那你又如何复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