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发狂的他不管不顾,硬是将那棺椁踢得从踮脚的几条长凳上掉下来,在地上重重一击,棺盖散落一旁,从棺中掉出一具木棺,罗七上去将那木棺踢翻,木棺中又滚出一具尸体,穿金戴银,可见生前富贵。
罗七看着他昔日的躯壳,锦缎绸衣里三层外三层加身,散在周身的奇珍异宝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一具死在清凉剑下的冰寒霜尸。
罗七拿脚踢了踢。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还能这样踢自己的尸身。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众人见罗七的行为举止如此诡异失常,心中不由悚然。他已被刀剑棍棒伤得体无完肤,如一血人,可他非但没有倒下,还更加癫狂。
便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一道扇影破空而来,穿过众人击在罗七身上,使他骤然无力,眼看就要跌坐在地,却倏然落入一个略带沉香和血气的怀里。
梅山主的目光缓缓扫过他遍体伤痕,随着所视之处越多,怒气便在眸中风卷残云般积聚,他之杀机仿若被戳破了一道口子,正不受控制地纷涌而出。
罗七抬眼看见他,扯着嘴角想要笑,可他笑得那般难看,他抬手摸住山主漂亮的脸颊,低声说道:“你一眼就认出了我,我很是欢喜。”罗七的话语说得很慢,与方才那个癫狂可怖的模样不同,他此刻小心翼翼,似乎生怕说话大点声便会吓到谁。
梅山主语带怒气道:“吾不知你会来此闹灵堂,还以为你去了七拳门,吾不过找错地方迟来一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不想做随义八,随义八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罗七好似没有听到山主说的话,他用很轻的动作摸住山主的面颊,用低的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话,“他不敢爱你,你也不会心悦他。我知道,你总是要杀了他。”
“别说了,随吾回庄,只要你乖乖听话,好好在吾身边待着,吾不杀你。”
“我不想做随义八,他掘墓盗刀欺师灭祖,害得师兄惨死,我不想做他。”罗七垂下头摇了摇,加重语气道了一句,“我恨他,要他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莫再胡言乱语!”梅山主低斥。他平素运筹帷幄城府极深,从不知道会有这样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一日,他心知罗七伤得极重,双手将他搂抱在怀,想要起身带他回庄。
突然脑中一片杂音响起,他头痛欲裂,方才想起,今日突逢变故连杀百人,还未令秦离书前来施针疗伤。不想刀圣墓前所受的旧伤竟在此时发作。梅山主以指揉着额角,以缓解那晕眩的痛楚。
便在此时,变故突生,一道剑光从后袭来,梅山主眸中冷光一睐,举扇挡去,不想,那剑光竟是虚晃一招,真正的杀招迎头而下。
偏在此时!梅山主杀意滔天,冷啐一句“找死”便要侧身避过,他适才旧伤发作失了先机,被人以虚招偷袭,如今避开已是不能全身而退,何况怀中还护着罗七,眼看那当头而下的剑光便要劈到他的肩上,突然,怀中人一动,猛地将他扑倒,那诛邪一剑落在眼前,生生从罗七后背劈入,直教他血溅当场。
“谢、君、临!”
梅山主侧眸厉喝,一字一顿,恨不能将那举剑偷袭之人剥皮削骨生啖其肉。
眼看用着诛邪剑的人不是剑的主人朱方邪,却是谢君临,不免让人吃惊万分。
原来那谢君临早在罗七大闹灵堂时便闻讯赶来,可他并未出面平息干戈,而是藏在暗处静观其变,罗七句句话语旁人听到只当他是疯子,谢君临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当日他与上官无伤设局擒住随义八,上官无伤以朔风重衣十阶功法夺舍杀人,是他亲眼所见。
谢君临认出罗七身份,便不敢轻易出面,怕那罗七当场戳穿他的昔日所为,虽说众人不会尽信,可他也不欲留人话柄,便一直在暗处伺机。
不想,那梅山主突然来了,谢君临本想悄然离去,又怕被他察觉,便一直隐忍不动,哪里料到竟让他窥视到如此绝佳之机,是以他断然出手,欲将之趁乱斩杀。
谁知竟被罗七挡去剑意,谢君临一招不成,一时不敢妄动。
“罗七?”梅山主轻轻摇晃着怀中人,似要唤醒熟睡的他。似乎听到山主难得温柔的呼唤,罗七缓缓掀开眼帘,他一双眸子灰暗无比,了无生机。
“山主,我心中对你爱慕难舍,你从来不信,是不是?”
他这一句话委实太轻太淡,从他毫无血色的唇中吐露,如一声叹息发出,若不仔细辨别,无人知他说了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便静静看着山主,一动不动,一眨不眨。
山主不忍错看他这多情的眸子,亦回望着他,似在等他说出更多深情。可过了片刻,也等不到他的后话。
山主想了想,便要答复他方才的问话,可他的唇才轻轻动了动,便哑然止声,他这才发现,原来罗七不知何时已在他怀中气绝身亡。
谢君临正全神戒备以应对目前避无可避的战局,突然听到梅山主叫了他的名字,他心弦徒然绷紧,只见那梅山主缓缓抬手覆在罗七的眼上,过了片刻,他放下罗七,握着璇玑扇起身。
“谢君临,或许,吾该称你一句韩王。”
听到韩王二字,谢君临遽然色变,他握着诛邪剑的手微微颤抖,勉强镇定道:“本座不知你在说什么。”
梅山主轻轻勾起一抹笑,似有烟雨多情般的惆怅,“你苦心经营多年,所求之位唾手可得,却有一日徒生变故,致使你满盘皆输,再也不能翻身,还真有些可惜,仔细想想,吾真是觉得你有些可怜。”
“你莫要得意,本王有诛邪剑在手,你便是有邪功护体也难敌此剑。”谢君临许是知道装不下去了,索性撕破了脸。
“连朱方邪的剑都落到你的手中,吾确实,确实不该轻看你啊。”
见他不掩本性,梅山主手中璇玑扇悠悠一转,露出一个极为轻蔑的笑容。
“可你犯了吾之大忌,吾此生所有不多,最是忌恨别人碰吾之物。”
他这句滔天怒意音落,璇玑扇倏然展开,眉心凶气凝成滴血之状,眼尾红痕活了似地蜿蜒,直至沒入鬓间。
他这副妖异的模样教在场之人生出无边怖意,心胆俱裂,便连站也站不稳,纷纷委顿在地不敢造次。
分明没有雨,可这空中湿意却愈来愈重,仿若山河违背天意涌入苍穹,形成倒流之势,但这风雨欲来的,只是一人的杀机。
那年,莫须幽在《天下妖魔录》中写道:“血雨酬河,寒尸问山。九天杀机显,四海皆伏机。”
据妖魔录记载,自刀圣墓前一战,白随二徒反目成仇,后白以清凉剑斩杀师弟,又以清凉剑自裁,昔日刀圣二徒,皆卒。
刀圣一脉,再无后人可继。
百年流煞功法,终失传于世。
同年,美艳山山主推翻武林盟,囚谢君临,火烧七拳门,使朱门第降,一统江湖。
但,仍不够。
天道,不公。
他坐上这武林至尊之位,却远远不够。
他须推翻天下霸权,须将这人世颠覆,须成为这山河主宰,重新建立属于他的制度。
这人间,方才叫做人间。
翌年,韩王逆党逼宫谋反,大势已去的帝王被宠妃毒死,原拥立韩王的大臣篡位登基,却只在位一日便突然暴毙而死,他死后,朝纲混乱,朝中群龙无首,各戚族争相夺位,手握兵权之重臣心怀各异,天下犹如一盘散沙。
边境诸国伺机进犯,意图扩充疆土,素来与中原大朝交恶的西域列国竟攻破玉门关连屠三城,一时天下烽鼓不息,民声载道。
世道如此,苟活尚且艰难,谁还再谈道义,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妻女沦落风尘,伦常理德再不是世人的约束。
这碌碌尘世,如被野兽纷涌,再无秩序。
据妖魔录记载,天下纷争四起,山河倾覆旦夕之间,有一形如鬼魅之人以一人之力退西域强兵千里,又一夜之间,连挑边境数国,使之国力大损,兢兢臣服。
后来,此人以绝对的武力镇压四方诸强,平息战乱,使天下臣民尽匍匐脚边,朝拜不起。
一统江湖之后,又将天下揽阔掌中。
他登高位居帝尊之位时,星辰蔽日,山川倒流,王冠冕服加身,倚坐龙椅,听诸臣三跪九叩,八方谒拜。
他所要的千秋霸业,他所建立的秩序,他一人左右的道义,都已在脚下。
可他心中,如被星河遮蔽的日,如倒流的川河,如幽谷空空,寂寥地无边。
他望向右手之处,他希望有一人,能在这里与他共享江山,与他重建人间秩序。
他想把那人要的公道给他。
想他重在人间,恣意潇洒,再向他诉说那一腔深情。
字字句句,百听不厌。
万民朝谒的声响还在恢宏的大殿响彻,可他却露出厌烦的神色,他倏然从龙椅上起身,将这一切抛诸身后。
宽袍徐徐曳地,他背离此间繁华,经殿堂,转长廊,穿过花林,来到一座石室。
偌大石室,灯火通明,两张白玉祭坛上,躺着两具冰冷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