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报姓名,话音未落,突然劈出一掌将旁边的一张木凳折为两截。这掌属隔空击物,气流行至中途难免混乱,两截木板瞬间因此迸起,其中一截猛冲至苏瞳面前。云离不明白对方这突起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只下意识用绿光将那块碎片挡了。不料另一块被他忽视的并未着地,其在空中的轨迹不知何时指向了他的太阳穴。
眼看来不及闪避,木块居然自行减速了。云离抬起手臂挡在身前,同时分心看了眼那尚在空中但已有落地之势的木凳碎片。碎片尾部,一缕隐隐约约的白色光亮将木块牵制着,光亮的另一端缠绕在苏瞳腕上。
苏瞳的灵力只有三成,他用具化的灵力准确牵制飞行中的木块已是不易;那木块没立刻凝止,凭着股积蓄的势力再飞了一小段,才贴着云离的鼻尖落下。
王进徽牵起嘴角道:“云公子,王某见你身上确有文气和武气并存……苏公子武力稍欠,相较你还差了些。”
云离这才知道刚才的两块木板都在这人的掌控之中,实则王进徽想以此来比较比较云离、苏瞳二人的实力。云离心下无奈,不知道是王进徽对他感兴趣还是那嘉辉皇帝对他感兴趣,以至于拐弯抹角来让他当个苏瞳的陪赠品。
云离努力地客气道:“王先生,这文道和武道啊,好比两棵大树。有些人爬得上一棵,却爬不上另一棵,而有些人两棵树都能爬。这两棵树都能爬的人,也有个区分。譬如苏公子和我。”为了拒绝对方旁敲侧击的邀请,他说着说着把手势也用上了:“你看,武道这棵树呢,我在这儿,苏公子在这儿,我们之间看似有差距,但苏公子若是再多进几尺,这差距很快就没有了。再看这文道:我在下,苏公子在上,按理说我努把力也能追及;可苏公子一直向上从不懈怠,我却毅力不足无心再攀,所以这文道上的差距,我和苏公子只有越拉越大的份。”说完,他把苏瞳朝前一送,再次荐道:“哪颗金子才有升值的潜力,王先生该明白吧?”
王进徽笑笑:“云公子前边的话妙趣有味,后边的商人之言,未免浅俗了。”
说书浅俗经商也浅俗,云离觉得若嘉辉真见了他这个浅俗之人,恐怕要后悔。他想着自己的意思已经够清楚了,王进徽竟不罢休:“云公子还年少,心念是要固执些;等云公子再大点,自然会明白满腔热血总要有地方挥洒、身为人才总要有人赏识的道理。”云离只当听不见。王进徽这话,对个货真价实的少年讲兴许有用,对个“上了年纪”的司命讲就纯粹是白费口舌了。
众人沉默半晌,而后王进徽躬身请道:“那苏公子先随我上路吧。”
苏瞳心境平和,有人来人邀他入京,他脸上也没有表露分毫欣喜。刚才他看似盯着地下的木块,实际上目光分散,想在思考其它事情;直到王进徽请他上路,他才凝神点头。
云离:“王先生你等等先……”他喊住王进徽,走去把那个跟苏瞳同去湖州的司命小仙叫了来。司命小仙还不明状况,手里就被云离塞了马缰,荣领驾车入京的任务。云离恨不得把马车拆散来看,前前后后检查了好几遍,终于安心放苏瞳上路。
自临街的竹林转回书院,筠瑶对云离笑道:“怕再出事?”
云离:“防火防盗防尉迟。”
筠瑶笑容收敛:“尉迟?云离君何意?”
云离取出观清镜,不回避许真,把苏瞳、莫青坠崖的前后场景呈给她看。筠瑶和许真皆是神色凝重,又听云离说了到充州见尉迟夫人的后话,两人立时无言。良久,许真道:“可……这和云离君你防备那位京吏有什么关系?”
云离:“筠瑶君,你说尉迟令在失踪的那段时间求师武林,可知他拜谒的是哪个宗门?”
筠瑶回忆道:“……燮明宗。”
云离道:“我看王进徽佩剑上的草书轮廓,也像‘燮明’两字。”
如此,尉迟令和王进徽关联起来了。
筠瑶明面上不说,旁人却都看得出她其实对尉迟令喜爱有加;此时她颦眉抿嘴不言语,显然是不愿意认为尉迟令和尉迟夫人的行径有牵扯。许真小心翼翼道:“云离君……尉迟府做的事,尉迟公子他或许并不知情。”
云离:“我看也是。而且,他真心实意给苏瞳争取机会,至少在皇帝面前说了三次。”从那天一小书生咽下的半句话想来,尉迟令在回云珏以前,就已经为了苏瞳面见过嘉辉。按人之常理,尉迟令会搬出苏瞳的乡试、会试成绩来说服皇帝。云离的猜想没有错,嘉辉不是会轻易降低原则、改变主意的人,这也解释了王进徽作为嘉辉派遣的京吏,为什么有意请云离入京:因为尉迟令第二次为苏瞳和嘉辉商量时,把云珏书院的人和事当成一层金,给苏瞳镀上了。
当然,最后尉迟令的落点还是在苏瞳本身。所以,在第三次就苏瞳的意外请见嘉辉前,尉迟令准备了些佐证苏瞳本人才能、品质的证据。
云离省略了分析,道:“于是尉迟令拿走了那封信。”
若他想得不错,书房里丢的,还不止苏瞳写给蜀州太守的信件。筠瑶和许真尚因为他精简过度的话疑惑着,他已经到书房翻寻了一通,找出几沓尉迟令和莫青练笔的文章给筠瑶、许真看。
筠瑶道:“这些是他们平常随性作的文,搁在箱底很久了。”
云离:“这里边,没有苏瞳的东西。”
上下关联,稍作思量,筠瑶大致明白云离想说的是什么了。
许真更为混乱,道:“但是,云离君你既说尉迟公子是真心实意为苏公子着想,还防备那王进徽作甚?毕竟和燮明宗有关系的是尉迟公子而不是充州尉迟府,而你又说,充州尉迟府做的,尉迟公子多半并不……”
令许真瞠目的是,云离把桌上的纸张叠起来一合,道:“谁知道呢,我看着尉迟令不舒坦,爱防备谁就防备谁。”闻言,筠瑶的面孔松下来,轻轻咳嗽摇了摇头。云离的戒心不关事实,只关私人情绪而已,她也不必再过多担心。
许真犹豫道:“云离君,证据确凿,尉迟府那边……”
云离不答,默默把观清镜收了。他能做什么?拿着铜镜到嘉辉跟前揭发检举?这事的风险不在于检举失败,而在于把司命仙境扯进夏国国事。要是嘉辉认定观清镜是个好东西,坚定吸纳“仙门人士”的决心怎么办?司命仙境乃至所有仙境的神仙都洒脱惯了,云离和筠瑶自然万分不愿绞进某些事情。
尉迟府所作所为的恶劣影响,以苏瞳入京作为结点。多行不义必自毙,这“状元世家”今后兴衰与否,还当天观人定、人恶天惩。而天之浩大,司命仙境还算不得其中一隅,云离自觉渺小,悟不透天理当不了判官,觉得还是旁观为好。
……
明明苏瞳只是乘车入京,云离就跟他被王进徽绑架了似的惴惴不安。筠瑶见他魂不守舍,说云离君你不如一天十二个时辰把观清镜都挂在面前。云离把筠瑶的玩笑话当了真,一番试验下来,觉得苏瞳的下饭和安眠效果什佳。为免耗费仙力,他强迫“破剑”充当镜架,以便观清镜召之即来。
马车平稳行驶,一路上只有一个小插曲。行经湖州,王进徽提议驻马休息;三人住下的客栈距干承家采药的山不远,司命小仙半夜上山,随后通过观清镜叫醒云离,说以这山为中心,方圆二三里已经人烟全无了。
当时,乜秋确实接了干承家出来,将他和干桑一起葬在山上。然邻人视那父女坟为可耻之物,指责说干家父女生前□□,甚至入土做鬼也不知羞。众人呼喝着掘了两人的坟,加罪鞭尸,再在山顶竖起木桩把破碎不堪的尸骨悬挂其上。
冤魂索命,不久后干承家的几个邻人染病惨死。山上原本生长的草药枯萎一片,当地医师不得不到外地捡药,可惜患病的人没一个有幸康复。恶病扩散,众人求请巫师,然最终先后到来的几位巫师无一例外都挥袖走人。巫师们只道山上疑有“鬼人”的气息,不敢插手,饶是众人重金复请,也没人愿意再来。
湖州太守得知此情,想来恶鬼的本事再大,终究有限,于是让当地人移舍二里半。幸而此法奏效,余下的人保住了性命,只不过荒废了几里地和一座山。
至于两只游鬼之后的去向,便无人得知了。
第四十六章
观清镜。
京城皇宫。
王进徽把苏瞳送至宫门,退下;宫中侍卫迎上来,将苏瞳、司命小仙二人领进皇宫,绕过朝堂,到得嘉辉皇帝的寝殿。侍卫遂躬身做手势,请苏瞳入殿,让司命小仙静候门外。
早先已有人禀报,嘉辉于是遣人布置,此时寝殿的格局和平常有所不同。一张小木圆桌摆在榻阶前,占据了一殿的中心,周有一高一低两只圆凳。桌上置酒,银质酒杯放在酒壶边;酒杯有两个,所以不论嘉辉平素有无在寝殿里喝酒的习惯,今天他是有心和苏瞳在此小酌一场了。
侍卫关上了门。
苏瞳拢袖行礼,嘉辉命他抬头,盯了他一番,然后在圆桌旁坐下了。嘉辉的年龄未及而立,虽然年轻,但身在宫中,尊为帝王,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风范。他本无甚表情,但端详苏瞳时看着看着就笑了。嘉辉撇开仆从,亲自斟酒,一边提起酒壶一边道:“蜀州偏远,却实为人杰地灵之所在。苏珏归这相貌,真真比尉迟行殷还要略高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