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遮:“这就对了。”
云离的脸好像被冻住了,面无表情。但他并不是不屑,也不是埋怨师父引自己往她的想法上靠,只是下定了决心,什么动摇他决心的意见都不想听。慕遮想象着,她这徒弟的耳朵恐怕都塞满了冰渣子,她说的话全被挡在了外边。
良久,云离道:“师父想说的是,写簿子的思路,并不一定要切身体会凡间世故才能得到;但师傅从未尝试,如何证明此法完全不可行?”
慕遮:“凡人常把目光短浅之辈视为蝼蚁,自恃高贵于万物,怎知自己也是被俯视的卑微存在。其生命之短,注定要为缥缈之物所困;凡人所谓生存意义之上的追求,在仙和神看来,只是可有可无的游戏奖赏。”云离还是那副表情,慕遮叹了一声:“既为‘体会’,必要投渚感情,可凡人的感情如此狭隘,你若为其所困,便失了作为司命仙的重要条件:广博超然。”
云离道:“这是师父的揣测罢了。”
晓之以理无功,慕遮动之以情道:“如果我是像掌握凡人命数一样掌握神仙命数的仙人,你我浓厚的师生情谊在先,我难道舍得把你的一生写得命运多舛?以此取悦他人?”
云离:“我看你舍得。”
慕遮只怕云离沉闷寡言,不怕他回嘴:“臭小子。”接着她揉了揉徒弟的头发,把那头发揉得很精彩。
慕遮觉得依云离的性子,他一时半会甚至三年五载都不可能回心转意,索性和衣上榻,能睡多少时间是多少时间,希望这倔徒弟心血来潮的激情过了,不久后就能想明白。闭眼冥思片刻,不放心,慕遮施了个法把诺音阁的门封了。
梦尚在酝酿阶段,慕遮被身上虽不强烈但清晰可感的刺痛惊醒了。起身一看,那门上的结界竟化成光点落了下来。封印与施加封印的人相连,可以说是施封者元神的一部分;门上的封印尽管未耗慕遮多少元神,不过毕竟符合施封规则,一经破坏,慕遮自然会有感觉。
好一个云离,对师父真下得去手。
不过,现在诺音阁内,除了残留的绿光,并无他本人的踪影。
慕遮穿上鞋追出去,只见云离实则并未走远,慕遮喊他一声,他还能听到,转身,做了个“师父”的口型。
慕遮飞升而起,脚尖点了几下诺音阁前玉石铺就的地面,踩着涟漪状的波纹闪到云离面前:“哎……你真要去?”
“师父也教导过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我该说你是个听话的乖宝宝吗?”慕遮白了一眼,也不劝了:“……罢了罢了,你去玩玩吧,我就在天上祝你早日撞南墙好了。”
“……”
“可你不准备准备,就这样走?”慕遮道。
云离:“准备什么?”
慕遮指指诺音阁:“跟我来。”
云离盯着诺音阁的木门,脑中自然而然构想出慕遮拐骗小朋友的场景。为妨被师父五花大绑、喊破喉咙都无人“相救”,云离摇摇头:“不去。”
慕遮拍了一下徒弟的脑袋:“你怕我关你,我还怕你震坏我的元神把我变成一个傻神仙呢!”说着,连拖带拽把云离塞回诺音阁。她东翻翻西看看,终于找到了几件从前到臧南仙境游玩后带回的物件,扔给云离道:“换上换上。”
“这些是什么?”
“凡人的衣服,臧南仙境出品,保证正宗,天界仅此一家。”慕遮现在极力为臧南仙境宣传,哪料想得到几十年后躲那臧南君躲得狼狈不堪,“你要是喜欢被凡人抱着大腿不放的感觉呢,不换也无妨。”
云离端着衣服愣了愣,到屏风后面换上了。
慕遮用欣赏作品的目光看了看云离的装束,啧啧赞叹自己的品味真好,徒弟选得好,衣服也买得好看,两者搁在一块简直无懈可击。再一打量,觉得少了点什么,又翻箱倒柜给云离披上了一条褡裢,把他的簿子放进去,再往里边塞了些破布条。
云离把褡裢摘下来抖了抖灰:“这是什么扮相?”
慕遮递给他一把剑:“云游侠客。你看谁不顺眼,甩他一剑,保你出门在外受不了委屈。”
她可能没意识到,徒弟脾气不好,她这个当师傅的脱不了干系。兀自虚握空气挥了一会儿并不存在的剑,慕遮对云离“挥泪”道:“哎呀,师父要好长时间见不着你啦,我孤家寡人一个可得无聊咯。”
云离见识慕遮的浮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师父逍遥几天多半就把自己忘到了九霄云外,可能用观清镜看看徒弟都想不起来。由着慕遮搓了搓脸,云离将褡裢一背:“我走了。”
慕遮挤出了两滴亲娘般的眼泪,可惜她这勉勉强强算作三分的真情,云离没有看见。
沙州某地。
人们奔走相告,说布政台后面的山包包上被一道惊雷砸出了凹坑,纷纷前去围观。家里活重赶不及的,就在从家门口跑过去的人群里采听到了流传较广的版本:凹坑里面睡着一只鬼,有人跌进去了,有去无回。
听着吓人,实则亲眼目睹者才知道真相:凹坑实有,所谓的鬼却不存在。让人们延伸出丰富联想的,是坑洞里边频频闪烁的绿色光芒。尽管那光芒颜色少见,但人们近观时并不会感到幽寒,只会感到一股清爽的新意。
凹坑外边,人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凹坑里面的云离却躺得很安稳。
坑洞被凡人吹得神乎其神,可其实这不过是他失足掉下云端砸出来的东西。要是被慕遮知道了,云离把所有的土敷在脸上假装厚脸皮,肯定也抵不过师傅的冷嘲热讽。
诚然从云端落下有云离技艺不精的成分,然而那鼻子痒痒的雷公也得承担责任。
下午,云离正佩挂着剑、背着褡裢赶往蜀州修竹,碰到雷公,打了个照面,点了点头又继续赶路。怎料走出不远,雷公打了个喷嚏,响声感人,愣是把云离惊得脚下一滑,狼狈地学了学扑腾翅膀的小鸟,还是没能摆脱掉下去的既定命运。
云离偏离了方向,落至沙州。
由是激起千层浪的坑洞出现了,而云离这颗“石头”,胳膊和腿倒是没少,但从高处摔下着实挺疼。早睡晚睡都得睡,他便打算先躺在洞里缓一缓。
不缓不要紧,这一缓,越来越多猎奇的人凑过来,他也不好出去了。
云离本来想着,外面那些朝洞里仍锄头、镰刀的人迟早会觉得没劲,哪知道沙州这一带的民众有股锲而不舍的精神,一拨人的锄头砸下去不见动静,另一拨人镰刀又下来了,好像也没人忌惮今后没东西下地干活。
云离只得在旁边的土壁上又凿出一个洞,在里面打坐冥想。
论耗时间,凡人肯定比不上神仙。
第十三章
雷公把司命仙云离君震下云端后,惴惴不安,于是挠了挠脑袋,一头扎进云窟窿,朝着云离落下的方向疾飞而去。他喜欢穿衣袖宽松的长袍,是以这一急,衣服里灌进了猎猎的风,他整个人像田里的瓜一样鼓了起来。
雷公的衣襟、衣袖和云彩猛烈相撞,引起轰隆隆的声音。声音过后,被他撕裂或带动着碰撞的云,变成雨哗啦哗啦降下。
声音先至,暴雨后至。坑洞边的沙州百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雨浇了个遍。
云离指望这雨能把沙州人强烈的好奇心浇灭,但外头的沙州人不怕雨,抱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恒心,继续用奇奇怪怪的东西试探洞里面的内容。虽然人们不够聪明,不过锄头镰刀扔多了,还是知道就算洞中有“活物”,也不会因此被砸出来。刚一商量,就有人捞起袖子,说且待他下去看看,一定会给乡亲父老一个交代。
云离不是狡兔,绿光也不是用来挖窟的,何况堂堂司命仙云离君不愿再在凡人面前畏畏缩缩,所以撸着袖子下去的汉子,一眼就发现了在洞壁里泰然自若打坐的少年。
这汉子自告奋勇,饶是胆大,看见被绿光环绕的云离也不由被吓得五官错位了一瞬间。
云离本不想惊扰沙州凡人,可既然有人下来看见他了,为了不牵出太多的枝节,他只好装神弄鬼,用高高在上的语气逼退来人道:“你是何人,敢扰本君清净?”
云离脸上的傲气将少年的轮廓削出了锋利的感觉,把汉子惊得退了退,后背贴到了土壁,下意识抓了一把土:“仙……仙君。”
“嗯,识相。你出去不要多说,让大家各自散了。”
汉子想,所谓交代,告诉外面的人里面是找惹不起的人物就行了,管他何方神圣或哪方妖孽,于是不敢多问一句话,屏住呼吸往上爬。
大雨让洞壁变得十分湿滑,加之汉子如履薄冰、手脚发抖,爬到半途竟然滑了回来。
云离闭上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奈何汉子实在不争气,直到上面的人等得不耐烦、大声问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他都没有成功爬出。等久了,人们的不耐变成了忧虑,哭爹喊娘似的说“去请巫师!去请巫师!”
汉子心怀畏惧,不敢当着云离的面嚷嚷自己没事,只是闷头一遍一遍试。
云离叹道:“你倒是报一声平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