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瞳满眼尽是面容干瘪的邻人,蜡黄着脸,直愣愣的视线聚集在他身上。
方才这些人还谈论得风风火火,此时盯着坐在棺材里、被程老夫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苏瞳,不知道那是人是鬼、是仙是神,居然一个都不敢说话了。
凝滞的血液随意识的恢复开始运转,苏瞳感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越发踏实,便强迫自己多日水米未进的身体站了起来。
“咦,这个人是谁??”
说话者伸手一指,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向站在外围的一个“人”。
那是个雅致的女子,穿着素净却自有一股仙风。
众人听程氏道:“哎呀,老头子,这位是昨天给我托梦的仙君!”
人们一时面色肃敬,内心哗然。
女子目不斜视,悠悠地走到苏瞳身边,纤长的食指点了一下少年的眉心。
而后凭空消失。
第十二章
嘉辉元年。
司命仙境,诺音阁。
阁前排了一列表情丧然的司命小仙,手里攥着连班赶写的长文,文章说是认错,实则小仙们为了凑字数,纯粹是把捅了马蜂窝的心情具闻以详。所谓“马蜂窝”,里边难招惹的人不用太多,一个云离和他护犊子的师傅司命君慕遮就够了。
司命小仙们成天紧赶慢赶编写凡人的簿子,如今自己倒成了供仙君、天神磕着瓜子观看的对象。神态悠游的仙君、天神在进进远远的亭台楼阁上凭栏俯望,想看看这司命君慕遮上的是哪一出。
待司命小仙们站到感觉腿脚都不是自己的程度,诺音阁门终于打开了。
慕遮捧着裙摆走出来,在小仙仆搬过来的椅子上坐定,满意地扫了一圈按时赶到的小仙们,露出“本君欣慰”的表情。再放眼望去,见仙君天神们来得不少,慕遮眼珠子转上几转,什是高兴,不忘自己的本职道:“司命仙境有一宝,名曰‘观清镜’。本君的地盘重在一个‘观’字,我既以此为生,那本君希望各仙君天神在上,捧人场的同时,不吝用几粒细碎仙银捧捧钱场。”
司命君的霸道规矩:凑热闹也要给钱。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在这里消磨消磨时间。慕遮说话间,不少仙君天神依言抛来碎仙银。慕遮捋着头发眯眼笑道:“云离,收钱。”
司命君身侧的少年仙君手里端着观清镜,零散的银子被悉数收至镜中了。
谢谢天地赋予了仙神们挥霍不尽的生命,慕遮赚得盆满钵满。
慕遮对诺音阁阶前的小仙道:“一个一个念。”
小仙们敷衍了事的长文属于见光死,他们没料到司命君会叫自己念,纸上尽是堆砌辞藻的句子,有些部分文不对题,甚至是互相“借鉴”拼凑而成。文章的字体、书法倒好看耐眼,然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听了一会儿,云离用只有慕遮才听得见的声音道:“丢人现眼。”
“哎,不算不算,”慕遮道:“文章里该写的内容是丑了些,不过你看,客人笑得开心,咱们银子收得爽,赚了人气又聚了财宝,一举两得。”
在司命小仙惊讶又惊恐的目光中,慕遮拍手道:“写得好写得好,挨个挨个念,一个都不能少。”
虽然小仙们为司命君的脑部隐疾感到痛惜,但还是磕磕绊绊念完了手中令自己频频捂脸的文字。
换得一阵又一阵的哄笑。
慕遮:“云离,赏他们。”
云离:“……”
“怎么啦,他们尽管伤了你簿子里的人,但现在将功补过,一码归一码。”慕遮说着便伸手探向徒弟的观清镜,抓了一把碎银子,洒给一脸懵的小仙们。
小仙们诚惶诚恐地领了赏,眼睛不瞄向司命君慕遮,却瞄向她那徒弟,低声讨论着说私下再向云离君赔个罪,否则以后不小心又惹了他,再给自己讨一张抠破头都挤不出来的认错书。正说着,云离将观清镜一收,逆着小仙们躲躲闪闪的目光走下台阶,一张张收起他们的文章,浏览一通,冷冷道:“扎眼睛。”
不待小仙们吐出些不痛不痒的套话,云离转身回了诺音阁,留慕遮在外边接待等着看下一出戏的仙君天神。
慕遮和司命仙境的客人磨到了晌午,才揉胳膊揉腿地推门进来,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然后被云离叫起来吃了几碟小菜。
慕遮:“嗯,咱们诺音阁小仙仆的厨艺有长进。”
云离:“不是他们做的。”
慕遮夹了一块糖色的茄子,胳膊肘悬停在半空:“难不成是你做的?。”
“我做的。”
“某人好像前不久才炸了一口锅,还气急败坏地用绿光轰掉了厨房。”
云离:“……”
慕遮筷子一点,笑道:“小云离长大了,知道报答为师啦。你确实应当好好犒劳犒劳我,我给你讲啊,你不知道当时我憋笑憋得有多难受!那些人一个二个都以为是我让那个孩子起死回生,跪倒一片,我躲到云上面的时候,还看到他们请来巫师专门为我又唱又跳。哎呀笑死我了……云离啊,我觉着凡人的巫师很有看头,可以让一些小仙们也学着唱一唱、跳一跳,免得他们找不着吸引客人的噱头,害自己饿肚子。别人在司命仙境瞧见耷拉着脑袋走路的小仙,没准还会说我这个司命君把自家小仙怎么着了……”
慕遮说着说着,又讲到了小仙们的仪容,喃喃自语,思量着有没有必要集合司命小仙,由她这个上得了厅堂的司命君为他们补补相关方面的课。
“云离,你觉得呢?”
云离打了个哈欠:“甚好甚好。”
慕遮招招手,让小仙仆把碗筷收走了:“我看出来了,这饭不是你慰劳为师的。说吧,有什么事情求我。”
云离坦然道:“也不是求,就是和你说一声,我要到下面去住一段时间,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慕遮“哦”道:“饯别?”
“算是。”
“去下面做什么呢?保护你簿子里的人怕他短命?没必要嘛,你想想看,你跟着为师写了那么多本簿子,之前有哪个小仙敢动司命君徒弟簿子里的人。这回是那些新来的司命小仙失手,才叫布在下边的瘟疫伤到了苏瞳。”慕遮道,“这不,我跟新人说一声,他们立刻划掉了瘟疫,而且写程老夫妇簿子的小仙还让两人收留了他。”
云离刚要说话,慕遮打断道:“另外,你从前写的簿子不大都是悲剧吗,仙君天神也爱看。这寒门之子鲤鱼跃龙门不成,年纪轻轻死于瘟疫,也算人生之悲,够一些喜欢悲戏的天君天神抹着眼泪过瘾。而你呢,换一个人换一本簿子换一出戏,照样是我司命君慕遮的高徒,不愁新簿子没人看。”
云离:“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我现在写不出来东西,想下去走一圈,体验凡人的所思所想,找找灵感。”
慕遮噗嗤一笑。
“师父!”
云离一声“师父”,慕遮很受用,当即抬手一抹脸,端正了自己的五官:“我想你还是不必了……真写不出来什么的话,不如随我去臧南仙境玩一玩,放松放松。我看你最近是用力过度,好好的文思都被杂念拴住了。”
云离不解:“为何‘不必’?”
徒弟有惑,慕遮还是可以严肃正经地尽一个师父的责任:“那样,到最后你恐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
“体验凡人的所思所想,为其局限的思维所绊,如此状态,下笔时怎能比不知人间疾苦的悠然时光更行云流水?”
云离道:“了解了,笔下的悲喜才能真真切切。”
慕遮:“司命仙写给天君天神看的戏,不需要真真切切,只需要跌宕起伏。”
“……”
“你把这些再翻来看看吧。”慕遮起身走到书架前,食指尖在最上面的那层抚过,被她点到的簿子像叶片一样轻飘飘下落,然后整齐地码放在云离面前的桌子上。
每一本簿子,都承载着云离几十年的心血。
云离不是个怀旧的人,这些东西他写完了就再也没有动过,被存在诺音阁吃灰。但当慕遮替他将其取下并放在他面前时,他的某根心弦还是被拨动了一下。
慕遮:“喏,翻翻看。”
云离不知道慕遮要他看什么。
“随便读一页你自己写的东西,说一说是什么感觉?”
慕遮好像又变成了最初那个把徒弟关在房间里的严师,云离竟下意识翻开了一页,默读,随后很认真地道:“幼稚……不过又别有一番风味,现在的我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了。”
“你说‘幼稚’对吧,那你觉得现在的自己跟以前的自己相比,有长进吗?”
慕遮脸上浮起“没错我在给你设套但你不得不跨进来”的笑容。
云离:“有。”
“你的长进从何而来呢?”
“博观而约取。”
“观何物?取何物?”
云离斟酌道:“观世间万象,取扣人心弦者。”
“何以观?”
“铜镜,司命百戏。”
慕遮笑道:“有‘入世为人’一项否?”
云离合上手中簿子,放在最上面,然后把一整摞往慕遮那边推;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师傅的问题:“……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