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兵吏要如何歪曲这层意思,云离管不上,任他恼,只道:“几位大人,我确实没在阳间见过尉迟令。”
兵吏脸色陡变。一是因为面前的少年语出惊人,却面无表情,落日余晖之中,让他想到了什么可怕的非人;二是因为琴靳给他开了个玩笑:化了个可怖的鬼相,闪现了一瞬间。兵吏们揉眼睛的同时抽出了佩刀,然而云离突然睁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眼,众兵吏不由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激,毕竟面前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像是还在书院里读书的样子。
云离身上有矛盾点,一时间兵吏们的脑袋转不过弯,半客气半不客气地挥手让他走了。
“走走走,别处去。”
领队的那个不耐烦地道。
“林子真大啊,出了尉迟令这种怪鸟。”琴靳抱着后脑勺道。
近些天琴靳住在诺音阁,云离和他相处的时间比较多,这才越来越感受到这位被天帝超擢的鬼仙,有着喜爱慨叹世事的特质。看什么都要抽象出一句感慨,怪说他连菜名也要赋词几句。
行至安府,云离尚在犹豫,琴靳已经咚咚两声把门敲开了。琴靳敲门跟报丧似的,云离忙止住他,等听到门里有人的脚步声渐近,云离脸红扶额,往琴靳的方向斜了一眼。琴靳抱拳无声道“抱歉抱歉”,不过云离并没有看见他“真心实意”道歉的表情。
前来开门的是张叔。
不止一个人,后脚李管家也过来了。
不及思考安府为什么这么积极地派人开门,云离只见李管家和张叔分明还没看清来者何人,便是一脸惊恐的样子。两人东张西望,半晌,李管家定道:“小公子有何贵干?”云离:“远闻安府安大公子双元之名,望得准拜访。”
李管家和张叔竟然惊恐更甚,相觑不语,又好像是如鲠在喉。
云离:“安大公子不在府里?”
斟酌一番,李管家实言道:“安大公子一年前出门,就没有回来过了。”云离表现出的惊讶恰到好处:“何故?”李管家摇头:“不知……公子他……是被戎尉府主部请出门的……”许是云离看上去面善,的确如他所言像个来跟安桐取经的书院书生,于是李管家又补了后面的话:“可如今尉迟大人光景如此,我们安公子还是没有音信。”
李管家一言,大概能代表安府中人的想法了。
安府猜安桐是跟了尉迟令去,而今尉迟令逃亡在外,安桐想是凶多吉少。安桐消失的没个道理,众人只知道他是尉迟令带走的,加之安老爷安义入京上报蜀州的情况时,也没能得见“戎尉府主部”尉迟令一面,也只能这么猜测了。
良久,云离道:“在下可否进贵府一览?”
李管家哑然片刻,也没把访客的意愿抱进去,便道:“不可。”与此同时,张叔扶着门扇,准备关门。云离下意识把门扇撑住,张叔是以再加了一股力,然琴靳也抬手把门拦着,张叔一边因门口这少年的力气吃惊,一边向李管家递去惊异的目光。
李管家变得不耐烦:“国丧期间,老爷不接见来客。”
这时,琴靳探手在云离腰间的纳袋里翻了翻,找出一道符,把云离的身形隐了。李管家和张叔吸了口凉气,稍有松懈,琴靳找准机会拉着云离闯进了府门。闷响声中,府门合上了,李管家第一时间往膳厅里跑。
云离和琴靳跟上去,见得膳厅里围坐了一桌人,菜香酒香满盈,本是欢喜的场面。外头白绫报丧,安府里头却在办酒宴,怪不得李管家要拦着外人。
宴席被突然闯入的李管家打断了,安义举杯的手立时僵住,微有怒容。
云离扫视一番,数出了安老爷安义、安夫人安曹氏、安然、蜀州监察台主部宋琰、宋婵、萧信、萧富。这时,众人都朝李管家投去目光,纷纷在李管家脸上读出了些严重的讯息。安义怒意消减,忧虑取而代之:“什么事?”
李管家:“老爷,有、有……”
一时,他竟不知该说“有人进来了”还是“有鬼进来了”。
安曹氏:“你别急,慢慢说。”
李管家定了定,把刚才门口一位小公子如何说明来意、自己如何看见他消失不见的情形说了。不料,安老爷闻言冷哼一声,旋即接着酒劲哈哈大笑,道:“消失?我说老李,有人消失了又怎么样,你还没有习惯吗?!”
“老爷?”李管家颇为焦急,然安曹氏向他递去颜色,让他退下。
此时张叔也过来了,李管家对他微微摇头,顺着安老爷和安夫人的意思,带他去别处。席桌上,安义的一串笑声镇住了所有人,唯独安曹氏稍有动作:把丈夫手上的杯子摘下来,再在他碗里夹了块菜。给安义夹完菜,安曹氏把安然揽过来,又向众人笑道:“怎么都不动了?”
“……”
萧富捞起袖子,第一个动筷子,道:“吃吃吃,吃菜!刚才说到哪儿了,咱们边吃边聊!”萧信面有窘色,压低声音道:“爹……”萧富一嗓门提得老高:“爹什么爹?吃菜……喏,萧信,你也给婵儿夹菜。”
萧信比老夫子们还重礼,现下他左想右想都觉得萧富的行为失当,于是把筷子轻轻一搁,声音虽轻但加重了语气,再道:“爹!”萧富略有不满,刚要说话,一旁的宋琰道:“安大人,您也罢了,李管家忠心耿耿,他的话您作何不听?”
安义把胡子一吹,醺醉道:“不就是有鬼吗?在哪啊?出来啊?”他抬眼向天上一扫:“你带走我一个儿子,今天又想带谁走啊?”
安然扬起头盯着安曹氏:“娘,我们让他把哥哥还回来。”
安曹氏苦笑,揉了揉安然的脑袋。
宋琰:“说白了,我们监察台里的人,就是‘揪鬼’的。安大人你不管自家的事,我可不管不行,不管手痒。”安义说说你爱管就管,别又是只打雷不下雨、累坏自己人却捉不住鬼。宋琰皱眉:“安大人这话就难听了。”安义冷笑:“不知道街上的兵吏都是哪个台里的,忙东忙西,跑断了腿却还没有逮住人。”
宋琰是真气了,直接道:“安义!”
安义:“嗯?宋大人何事?”
沉默了会儿,宋琰用叹气的方式把胸口里的火气舒出来,意有无奈,缓言道:“前戎尉府主部尉迟令和我们蜀州又没有瓜葛,京城一道命令下来,监察台能查出什么?抓空气不成?”宋婵拉了拉父亲的衣袖,提醒他:今天就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萧富点了点筷子:“不说了不说了……还有,大白天的,能有什么鬼?”
安曹氏轻笑:“你差不多也醉了,什么大白天,这怕都是戌时了。”
萧富挠了挠头道“是吗?”正笑着,儿子萧信把他的身子板正,要他坐好。突然,安义把桌子一拍,道:“今天是我女婿的庆宴,谁也别给我说不吉利的话。就算屋子里头有脏东西,我们的喜气也要给它冲没啰。”
云离靠在墙上,静静看这桌人要怎么把他给“冲没”。
安义对萧富道:“我早就认了宋婵做女儿,如今我婵儿跟了萧信,萧信有出息,你这当爹的有功,我要多敬你几杯!”萧富同安义喝酒,喝得面不红心不跳,安义却是酒意上脸,连眼睛中也有了红色。醉意更甚之时,安义的话却变少了;他兀自低头吃了一会儿菜,后莫名道:“萧富,其实萧信有出息,没你什么事儿。”
萧富洒然笑道:“是没我什么事,举荐他的是他学生的父亲,和我没半点关系。”
安义话锋又转:“要我说,你就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萧信取了个好名字。”萧富当安义是酒喝多了没话找话说,只附和着“嗯”了一声。可安义十分认真:“你们萧家几代人,个个都吵嚷着要沾一沾书香,可一个二个都守着摊子卖鱼,一卖就是一辈子。喏,听听你祖宗们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什么萧根萧茂萧富,当爹的,怀的都是开枝散叶的打算……开枝散叶嘛,不读书也能开枝散叶,那还读书作甚。”
萧富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眯了眯眼。
安义这话的道理着实毛躁。
毕竟萧家几代单传,祖宗“开枝散叶”的梦想没能实现,可见名字对萧家来说不是什么玄乎的东西。
萧富笑笑:“依我看,‘信’这个字,更适合做生意才对。”
安义挥挥手,不说话了。宋琰复又向萧富举杯,道:“萧信和婵儿的喜事之后,我们也没有坐下来好好喝喝酒,今天是一次,等国丧除了,萧信进京入布政府,我们再风风光光地摆一桌、给萧信践行,那是第二次。”
萧富几十杯都不倒,待得安义、宋琰把目标转向萧信,萧信不胜酒力,两三杯之后就偏了偏身子,还是宋婵扶了他一把。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仆从三儿进屋来,点了几盏灯。
灯亮了不久,宋琰起身道:“安大人,时候不早了,不如来日再聚。家有小喜,但国丧毕竟是大悲,喜乐过久,于规矩有损。”安义正闭眼小憩,闻声,眯眼道:“那各位,安府就不留你们了。”
听见酒宴散席的声音,候在门口的三儿进来吹熄了几盏灯,只留两盏,以做必要的照明所用。三儿送宋琰、萧富等人出门,众人一走,昏暗的膳厅中寂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