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那样的眼神,云离努力在记忆里搜罗这老妪的面容。
“明霜姑娘?”
老妪旁边的女鬼低声叫了她一声,似乎在问她,现在把这两个天上的堵住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大几十岁的老人“姑娘”。
云离终于意识到,无论他怎样在回忆这张脸,都是徒劳,因为他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这张脸。
但他的记忆里确然存在“尉迟明霜”。
见云离不掩“原来如此”的神色,琴靳抱起手臂,眯眼捏着下巴,直直盯着这个叫做“尉迟明霜”的老人。
一个在阴府里消磨了后半生的人。
尉迟明霜在充州、京城……以至夏国五州杳无音讯,实则是她直接去了阴府。她早就梦想着去阴府做一只游魂,此时云离细读她的表情,心觉她这梦想实现了一半但也消弭了一半。实现的那半体现在她的行动上,消弭的那半在她心里。
她固执地离家,通过某种渠道去了阴间,活到了可以用“苍老”来描述的年纪,然后死在阴府,拒绝踏上忘川河的那座桥,如她所愿成为了一只游魂。
云离当然不知道尉迟明霜经历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对游魂的幻想破灭了。破灭不是因为没有做到,而是因为没有感知到她希望感知到的东西。尉迟明霜的脸上是麻木,是习惯了某个对她来说安全却永远不会再被激情充斥的环境后的麻木。
想到这里,云离忽然明白了这群女鬼聚集的第二层含义。
他脑海里响起七香楼的夜晚中,年轻的尉迟明霜清冷的声音;七香楼的妈妈在那声音中被吓软了腿。尉迟明霜说,我要去阴府当游魂,以后我带着你们啊。
云离再扫视了一遍眼前的“鬼墙”,意识到尉迟明霜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七香楼年轻的女孩们在阳间的颠沛中老去死去,后在阴府几经辗转,到了尉迟明霜“麾下”。
思绪飘远了,云离好像更应该思考尉迟明霜是要做什么。
琴靳温和地笑道:“尉迟姑娘……就算您携着云离君到阎王跟前再告一状,小仙量着,阎王大人也说不出我们云离君罪在何处啊。”
尉迟明霜一直没说话。
良久,云离明白过来,她就是想看自己一眼。
想向他炫耀:因为我,你那遵规守矩的苏瞳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一种发泄,和绝望之中的许真拉尉迟府下水,是一种性质的发泄。
我在阴府过得不好,但我更不愿意回到阳间再为人。追根溯源,如果不是你插手我和尉迟令的事,我不会被伤害,尉迟府不会被伤害,我不会把念想寄托在死后,也不会到头来觉得,阴阳两界根本没有一寸令人安心的净土。
净土也许在天上,可我这鬼样子要如何上天?
求之不能,我只想在你心里划一道口子,在你的痛苦上建立哪怕一丝快意。
这些东西在尉迟明霜的眼睛中汩汩流出,水流涌出眼眶后,竟然成为了无形的火。火再持续烧灼,将她皱缩的脸烧得更加难看。
尉迟明霜想在云离脸上收捡起零星的愤怒,但到头来她等到的是冷笑和一句突兀的话:“尉迟令大概也去阴府了。”
众鬼不解,琴靳双手合十做了个“借过”的手势,而后帮云离拨开了人墙。
尉迟明霜猛然转身,紧盯云离的背影,随后发出了一声兽类哀鸣似的低喝。她知道自己的炫耀非但没有结果,云离却反过来刺了她一刀。
云离要说的是,尉迟令也下去了,你们或许会碰面,但你敢见他吗?以当今这种面貌?
往前走了几步,云离突然笑出了声。他还想当着尉迟明霜的面补充一句,那时八十岁的苏瞳也依旧身负一派仙风道骨的,可八十岁的你却变成了跟尉迟令永难相交的模样。
不经意间,琴靳偏头看了看云离,见得司命君的眼底有一分被压抑的狰狞。于是他意识到尉迟明霜不是没有达到她的目的,否则云离根本不屑于跟她说任何一句话,遑论把插在自己心里的匕首抽出来,再费力朝她掷去。
假意的平静恐怖非常,琴靳不由担心云离君要吃人。
早早远离后面那群鬼的气息最好,琴靳花了三成仙力祭出一道符,携着云离,瞬息之间转至白隐寺跟前的百级石阶之下。
清晰可感,当两人拾级而上、离白隐寺的大门越来越近,云离周身的戾气消减了。
晚上,暗红基调的白隐寺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
主元方丈。
云离说惊异也不惊异,只鞠了一躬,朝主元行了一礼。
主元合十回礼,道:“云公子。”
云离和主元错开,再走了几步,想要到寺里去;不料门里突然出来两个小和尚,合力把白隐寺大门推掩了。云离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回头,只见主元的脸上是一些“斯人已去,挂怀无果”的无声之言。
云离道:“不管什么地方,总有个准许‘故人回顾’的道理吧?”
主元道说阻拦云公子是苏公子拜托他的其中一事,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予云离。那是本簿子,封题“璃金居士”。主元示意云离翻开来看,云离只见前几页是一些零碎的心法体悟,便想到这步子是苏瞳致仕后写下的心法初稿。
再翻几页,簿子深沉的风格骤变,居然出现了稀奇古怪的简笔图画。图画的线条把时间牵引到了嘉辉元年,彼时云离程老夫妇的书房里,翻出了十六岁的苏瞳羞于见人的“画作”。现下,眼前的图画与那个时候的简笔画笔触相同,然所记录的内容,却是白隐寺里云离各种各样的睡姿。
琴靳看到云离的眉宇间有了小小的变化,于是依着好奇心,凑过来看那簿子里是什么样的内容。然这时云离却再翻了一页:白色的纸页衬托出苏瞳的最后几笔,不是画,而是几个由断续的墨痕拼接出来的字。
“不思量,自相忘。”
……
三百年的封印和这本簿子,融合起来,无非是“不如不”三个字。
第八十六章 (终)
永瑞四年。
诺音阁。
有人敲门,云离从床榻上坐起来,披了件衣服,然后起身找灯。
不知这些年上面是刮起了什么风,仙君天神们开始喜欢晚上看戏。好在琴靳把阴府的习惯带到了天上,晚上精力充沛,是以云离只消在白天接待众位仙君,至于半夜的客人,琴靳自会替他招待妥帖。
可这时琴靳却容人来敲门打搅他,想是碰见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了。
不知不觉,云离的脾气似乎变得愈发光滑了,起床气什么的,走到门边的时候就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他提灯照亮门窗,门窗上映出一女子的剪影。
从剪影上看,那女子款然大方,像是幕遮。
幕遮许久没来诺音阁了,听说臧南带她游遍了九重天下的各个仙境,也游遍了夏国五州,这会儿两人去到夏国的四海之外探访新天地去了。云离心目中的师父快活得很,和臧南君成天黏在一起,更是把以前“我要一个人当游仙”的誓言抛了个一干二净,哪有时间和精力回来看一眼他这辛苦操持着司命仙境的徒弟。
怕师父是和臧南生了矛盾、心情不好,云离忙开门,想赶快迎幕遮进来。
不过,门外的女子却不是幕遮。
而是筠瑶。
云离侧身让门:“筠瑶君?”
自南天门别过,云离便不知道后来筠瑶去做了什么。两人在诺音阁里小叙片刻,云离才听筠瑶说她在天上一个僻静的地方,又写起了簿子。
云离:“那筠瑶君打不打算回司命仙境?”
筠瑶摇头说她就是写着玩,玩够了还是要回夏国;偶尔腻了不要紧,对她来说下面还是比上面自在。
后筠瑶说明来意道:“我下去找我簿子里的人,想着先来问问云离君,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那么晚过来打搅,还请见谅。”云离摇头说“无事”,又问筠瑶为何要下去,又为何会想到自己。
筠瑶:“写得膈应了,不外乎是因为笔下的字敲不中簿子里那人的愿念,觉得还是找那人当面谈谈的好。至于为何找你……只是因为我要去的地方离修竹近,不知道云离君有无同行的意愿?”云离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几下桌子,问说何处,筠瑶道:“随水镇。”
“……”
筠瑶:“前些年幕遮君到了我在湖州的住处,提起你的时候,说你太累,一个人把司命仙境的事情都揽完了。”云离兀自沉默,筠瑶笑道:“我现在可算是替幕遮君找到了借口,劝你下去歇歇了。”
云离:“筠瑶君也不用替我师父试探了。”
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想不想得通这一茬,他只是觉得司命仙境正日益成为它该有的样子,他忙得踏实,压根说不上什么“为忙而忙”的想法。筠瑶垂眼托起下巴,保持笑容道:“那好,云离君,这回就当我邀请故友出游吧。”
筠瑶说,她簿子里的人姓“莫”,家研古字,近日颓废莫名,簿子是难以接续了。
云离:“听起来像莫玄莫青那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