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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观魇影记 (影小匣)


  郝医师走后,安曹氏用安抚的声音问:“你想说什么吗?”
  仆从捏着衣角道:“我可能知道是谁给安老爷下的毒。”
  “可能”一词加上拖延多天的告知,她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没在宋琰带走萧富的第一时间说出自己的猜测。
  安曹氏微微颔首:“说说看。”
  仆从道:“监察府主部何大人来的那一天,他的医师和另外一个……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来过厨房。当时我在煎药,医师在旁边看着;煎好药后,和他一起的那个人在安老爷的药汤里洒了一包粉末……现在想想,那是不是……是不是……”她说到后面不敢说了,脸涨得通红。
  安桐突然想到,那天他经过何惇的马车时,听到里面有谈话声,所以马车里确实不只袁悯一人。
  但此事蹊跷,若那袁医师要下毒,怎会当着安府仆从的面明目张胆地动手脚?就算两人有这个胆子,他们的动机又是什么?和监察府主部何惇有没有关系?诸多存疑的地方加在一起,也难怪仆从憋了很久不说。实在是太匪夷所思。
  安曹氏凝眉:“三儿,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不能胡乱怀疑皇帝直派的监察府主部。
  关键是,不能怀疑皇帝或何惇那种级别的人,竟然要对安府下手。
  被叫做“三儿”的那名仆从绞了绞手指,摇拨浪鼓似的晃脑袋,不知道是“我没乱说”还是“我也不清楚”的意思。
  安曹氏看她惶惶不安,忍住了没有叹气,让她先去做自己的事了。
  缺乏证据的事,安桐也不好发表意见,母亲问起时,他只是道:“父亲的病已经好了,下毒的人是谁,也许没有知道的必要了。娘你觉得呢。”末了,见安曹氏不说话,又道:“父亲素来克己奉公,监察台又怎么会……”
  安曹氏摆了摆手:“我也不愿向这方面想。”
  安然听了半天也大概听懂了□□分意思,拉了拉安曹氏的袖子,又觉得自己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索性埋头喝汤。
  安桐深知安府只有一如既往地运作,不再发生其它事情,母亲的心情才能真正平复。安义这毒常人难解,袁悯多半也没想到安桐恰恰内行,纵是他下的毒,八成认定已经得手,不会再上门来。
  安桐拿起桌上的书,默念那些圣人古语,在母亲面前装也要装得若无其事。读了几行,他抬起头,道:“娘,汇报蜀州私盐案调查结果的信,父亲送出去了吗?”
  安曹氏道:“你父亲患病,送信就耽搁了。”
  正好。
  安桐要安曹氏把安义的信给他,由他删改、抄写,必须要说由于安义卧病,这件事是蜀州监察台主部宋琰大人全权查办的。
  安曹氏:“……你也多少相信三儿的话?”
  安桐:“以防万一。娘,不妨把这看作父亲的劫数,渡过了,父亲以后就平安了。假设何惇大人是下毒的人,现在关键是要让他以为已经成功。”
  安曹氏是贫户出身,向来没有施粉黛的习惯,但由于内心恬淡,年龄一直没有爬上她素雅姣好的面容。但现在,安桐看出她的眼角多少有衰老的痕迹。
  安然喝完了汤,抱着母亲的腿。安曹氏心不在焉地抚摸他的头。
  “娘……”安桐突然道。
  安曹氏偏了偏头,向儿子递出询问的浅笑。
  安桐坐在木桌旁,手背支着额角,前言不搭后语地道:“我下辈子还做你的儿子。”
  安曹氏忍俊不禁紧张的心情也松了松。
  安然忙道:“我也是!”
  安桐:“娘,你相信上辈子我就是你的儿子吗?这辈子,我是寻到你才转世的。”他今天不知为何感性起来,一不注意说了些让安曹氏费解的东西。转而他因自己的话愣怔了一下,笑着别过头去:“娘……没什么。”
  哗啦。
  一声轻响。
  竹篓里的金鱼用尾巴拨了一下水。
  安曹氏捏了捏安然的小脸,望着安桐别过去的头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她本想说“好”和“我信”,但到底没有说出来,只道:“我去你父亲那里取信。”
  安桐:“娘,你也知道父亲的性子,他知道了这事不会好受。我不能做什么,只有你能说些话,让他不要太放在心上……”说得轻巧,安通却也知道,换做谁,都不会不把“监察府主部谋害自己”放在心上。
  信由张叔送出去了,蜀州距京城路途遥远,快马加鞭的话,等到回信也需一旬或者更久。
  听了安曹氏的话,安义说自己行的端坐得直,怕三儿是犯了癔症,编造了些荒唐的空想。安曹氏好言相劝,安义才没有在盛怒下把三儿赶出安府,但让李管家给了这怯怯懦懦的小姑娘一顿棍子。
  李管家下手不算重,但三儿太瘦弱,经受不住,一瘸一拐撑了三天竹竿才能正常走路。
  安义不是动辄迁怒的人,只是这事触了他的逆鳞。安义最重视他为官正直的名声,自认今生走的任何一步都对得起他的字“有伦”,人伦天伦,他问心无愧。如今有人说京城的官员要谋害他,顺着他惯有的思维,他不会质疑何惇或袁悯的居心,只会想到背后是不是有谁在编排自己,让自己受了不白之冤。
  惩罚三儿,也表明安义要封了安府内部的口,坚决禁止传扬无根无据的言论,免得旁人道听途说议论纷纷。
  安义一连生了三天气,萧富来得巧,刚好在他肝火渐消的时候陪他喝了一杯酒,把安老爷最后一股气也压下去了。
  安义说,你萧富砸了我一头的鱼,我安义送你蹲了几天监察台,咱们扯平。
  两人谈笑风生,一坛酒将曾经的不愉快一笔勾销。
  萧富把萧信也搡来了安府,说以前因为爹的缘故你和安桐都疏离了,今天我和安义叙叙旧,你就和安桐叙叙旧。说是叙旧,萧信在安府的书房里如坐针毡了一会儿,找不到话题,只好站起来挑了一本册子,埋首书册。
  安桐笑道:“达雅,其实我一直都想说,你在学堂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萧信用食指关节挨了挨鼻尖:“唔?哪样子?”
  安桐摊开手从萧信的头顶指到鞋子:“你照照铜镜就知道了。”
  萧信苦笑:“可能我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穷书生。”
  人总容易把别人的话往自己最在意的方向曲解,安桐说的是萧信的性格,萧信则想到了别处。
  安桐知道萧信一心衣锦还乡,此时肯定又陷入理想落空的愁绪了。
  沉默。
  安桐:“你有没有想过继续试?”
  萧信的目光摇摆不定:“求大木,使工师;琢璞玉,使玉人;治大国,使仁人君子。事各有所专,人各有所安,我即便有所谓的志向,天命也不许我往那边走,试了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只求教好书,在天命安排的位置上安身,将来还有桃李满天下的盼头……”
  “你读了那么多书,最后只为了‘听天由命’?”
  萧信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萧信这样动不动就引经据典的样子,真是像极了某段时间的苏瞳。
  安桐不禁微微恍惚。
  自己是什么时候有“离经叛道”的想法的呢……
  记忆从来都是环环相扣的,如果试图抹除某一个环节,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成为今天的自己。
  安桐回过神来,拿掉萧信手上的书:“达雅,你不是‘放其心’,而是‘退而求其次’。自己想追求的得不到,就努力接受目前的状况,说服自己这就是我能拥有的,其它的都是妄想。”
  萧信不做声,转过身去找其它书看:“苏容兄,在安府,我还是有借阅的资格吧。”
  安桐道:“达雅,你是在和谁比,觉得一切都晚了?”
  萧信的身体僵了僵,整个人都绷直了。过了一会,他重重挥出一拳,但拳头落到书架上时已经完全没有力量可言。应该是下了很大决心,他从牙缝里剔出了几个字:“你说呢。”
  安桐:“说这些,我也值了。”
  萧信缓缓转过来,眉宇间还有一丝没来得及隐退的阴霾,讶然:“值了?”
  安桐笑笑:“难得见你发火。”
  萧信“哎”了一声,叹道:“苏容兄。”
  安桐倒也不喜欢说教,只是这些年萧信心中一直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安桐想帮一帮他。刚才那话算是在他心里植入了一颗种子,萧信难过一天,种子就扎根一分。迟早有一天萧信能想通,他还年轻,还能去试一试得到自己想要的。
  让萧信缓了一会儿,安桐道:“你的学生,个个都和你一个样。”萧信踏一步,就走出一个“礼”,说句话,就讲出一个“理”。这两个字让他自己拘谨,正当年少的私塾学生们也跟着拘谨,甚至有些老气横秋。
  萧信吸了口气,正要说话,有人敲响了书房的门。
  宋婵:“阿桐……娘做了几套棉衣,让我给你送过来。”
  安桐道:“放我的卧房就行了。”
  外面没声音,安桐和萧信都以为宋婵已经走了,但门缝里消失的衣摆又帖了回来,紧接着是三次很文静的敲门声:“阿桐,这几个月你都没回过卧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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