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曹氏和宋婵坐在前院,仆从打着伞,安然趴在母亲的腿上小睡。安宁静谧,彼此有话要说也只是低语几句,只听得见在一旁扫地的张叔用扫帚浅浅擦过地面的声音。声音似有若无,刮在心里让人产生出一种酥酥麻麻的细腻感觉。
安府院子里还停着一辆马车,那是蜀州监察台主部宋琰宋大人的。离监察府主部何惇回京已经过了两个旬休日,宋琰今天是为给安义汇报调查蜀州私盐案子的情况。宋琰进安府的时候走得很快,直接被李管家引去了安义的卧房,甚至没来得及看女儿宋婵一眼。
宋婵眼见父亲脚步虽疾但面上和缓,知是他带来的并非坏事,便放了心。
申时的时候药铺里面的郝医师如约来了,和安曹氏打了照面,也去了安义的卧房。安义的风寒二十多天来都不见有好转的迹象,还连连恶化,安曹氏便请了郝医师再来给丈夫诊断诊断。
府门外又传来交谈声,安曹氏探头望了望,见着了正准备进来向她请示的李管家。今天的客人格外多,李管家说这是宋先生带来了他的五个学生。
安曹氏道:“请萧信进来。”
萧信一身素衣,五个学生则是清一色的青衣。萧信领学生向安曹氏拱了拱手,道:“安夫人,我的学生们来向苏容兄道谢。”
安曹氏把膝上的安然抱给宋婵,向萧信道:“那天白隐寺之事?”
萧信道:“正是。自那以后随水镇患病的人相继康复,现在传来消息,说瘟疫被完全驱除了。学生的家人写信,一定要让孩子们代为道谢。”
安曹氏道:“驱除瘟疫是巫师们的功劳,我也不清楚阿桐在白隐寺卖弄了什么玄虚,竟然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了。”她和宋婵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无奈但善意的笑。
萧信的一个学生道:“安夫人,随水镇最开始只请了巫师,但不见瘟疫消散,后来才采用了安公子的法子,结果不仅再无人染病,连原本病入膏肓的人都痊愈了。”
宋婵笑道:“娘,这真是一件奇事。”
安曹氏想了想,让李管家把安桐从书房里面叫出来。
安桐到了院子里,听萧信说明了来意,还没反应过来,五个学生居然直接跪下向他行了大礼。安桐连忙一个挨一个把那五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扶起来,但跪下的还没起身,起身的又跪下去了。
随水镇人非要谢,安桐也没有不接受的道理,但觉得没必要一直跪着不起,于是侧身避了他们的磕头礼,道:“快起来。”
一学生道:“先生说了,谢礼有轻有重,按所受的恩惠而定。安公子是随水镇全镇人的恩人,但其他人不能全部到场,我们五个既然代数百人感谢安公子,即便是小恩也要行大礼,何况是救命的大恩呢。”说罢,五个人又转向安桐的方向叩首。
安桐看他们是不磕够绝不罢休,也只好让他们磕,内心暗叹果真是萧信教出的学生。刚才那个学生说话的时候,他暗暗瞥了萧信一眼,只见萧信在颔首以示肯定。
五个学生掂量着随水镇人的谢意都传达到了,才自己起来。
安曹氏半疑惑半责备地看着安桐,道:“阿桐,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
安桐轻描淡写道:“拜司命小仙。”
饶是五个学生是萧信教出来的,行为处处规范,毕竟还是天性活波的孩子,当即你一言我一语把安桐教给随水镇人的仪式描述了出来,还连带背出了那段安桐自己胡编瞎造的威胁司命小仙的话。
安曹氏听了,又叹又笑,道:“阿桐,你哪里学来的?”
一个脆脆的声音插进来:“哥哥是苏宰相再世,什么都懂的!”
众人齐齐向宋婵怀里看去,见安然已经睡足了,一双大眼睛正向安桐喷吐着崇拜之意。
安曹氏也不纠结了,想是安桐瞒着安义看了杂书,从什么志鬼志怪的册子里读到过这一段落;随水镇人恰恰在巫师行法事后,抱着试试无妨的心态照他的怪主意做了一遍,就误以为驱除瘟疫的不是巫师而是安桐。
谢过安桐,五个学生便回私塾读书去了。安曹氏留萧信闲聊了一会儿,聊远了就说到安桐和萧信小时候光着脚丫到水田里打滚啃泥巴的事情,旁边的张叔和李管家听了也哈哈笑起来。
安桐的记忆是两三岁左右才恢复的,也许之前他真的和一个普通的小孩一样,做过安曹氏口中说的件件调皮的事情,但完全没印象了。
安桐听了觉得只是幼年顽劣而已,不过看萧信的神情,他好像难以相信自己滚过铁环掏过鸟蛋,颇有种“那居然是我简直太羞耻了”的尴尬,脸上挂着礼貌却不自然的表情。
安然窃窃偷笑,宋婵揪了揪他的脸,“阿然你笑什么笑,你都五岁了,还要干哥哥两岁的时候做的事。”
安桐也道:“阿然,你说说看昨天是谁在竹林里面滚了一身土。”
安然吐了吐舌头,灰溜溜躲走,藏到别处玩去了。
尽管无心,但宋婵听安桐是接了自己的话,不着痕迹地露出一丝笑容。
聊得差不多,萧信觉得自己也该走了,告辞道:“安夫人,代我和我爹给安大人问声好。”
安曹氏道:“本来安老爷说养好了病就去见见萧富,但这回他病得重,也被贩卖私盐的案子缠着,一直没去。萧信,你一定要告诉你爹,安义他只是在忙,早就放下那些过结了,叫他不要……”
话还没说完,安义的卧房里面传出一声音:“把萧富带过来,就在安大人的府里审!”
宋婵立时站了起来,那是他父亲宋琰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仆从忙里忙慌地从安义的卧房出来,往院门外跑,只对安曹氏说宋琰大人要立刻见萧富。
萧信跟着那仆从跑出去,连声追问,院子里的人听外面那仆从边跑边说:“萧富给安老爷下了毒,宋大人要……”他跑得快,声音在转角处戛然而止。萧信多半是跟仆从找萧富去了,也不见他转回安府。
安曹氏皱眉:“下了毒?”
宋婵道:“娘,萧富不是给父亲送了一筐鲫鱼吗,说不定……”
安桐道:“萧富不像是那样的人。”
萧富为人爽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绝对不会假借看望的名义报复安义,暗地里给鲫鱼喂了毒。
这时郝医师来到了院子里,道:“安夫人,我给安大人诊过了,安大人的风寒已经好了,但仍有浑身酸痛、头脑魂涨的症状,是因为中了毒。这毒发作的时日不短了,如果再任其拖延,安大人会有性命之忧。”
宋婵道:“郝大夫你快开一份解毒的方子。”
郝医师为难道:“鄙人只擅长治疗风寒这类常见的小病,解毒虽有涉猎,但停留在皮毛。鄙人只诊得出安大人是中了毒,但要解这毒……”
安曹氏道:“郝大夫你只说有没有办法?”
郝医师:“以我的水平,只能延缓。”
安桐道:“延缓的方子,你先开着。”
“是,安公子。”
安桐:“娘,何惇大人那治风寒的方子在哪里?”
安曹氏:“在厨房煎药的仆从那里……阿桐,你怀疑何大人的药方?”
安桐道:“因为我不相信萧富叔叔会给父亲下毒。”
安桐去厨房取了那张药方,扫了一遍上面的提到的药材,但并没有发现有合在一起会产生毒性的药物。安曹氏、宋婵和郝医师也随他进了厨房,安曹氏道:“阿桐,你不懂用药,能看出什么呢?快把这个给郝大夫看一看。”
郝大夫道:“近来安府的仆从到我的药铺里抓药,我早就留意过这份药方了,都是好药,安大人中毒不会是因为这个。”
不是最好。
如果问题出在药方,安家就有□□烦了。何惇是朝廷要员,三府之一监察府的主部,要是他要谋害安义,想安义死,不管因为什么,总之有成千上万种方法可以达到目的,而且不需要确切的理由,只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了。
安桐道:“我去看看父亲。”
安义卧病在床,宋琰站在旁边,两人的神色都很不好。
今天宋琰主要是来告诉安义,查了二十多天,蜀州确实查不到何惇所说的私盐贩子,让他可以不用查了,直接写文书给何惇复命。不料他在这边说,那边给安义把脉的郝医师竟诊断出安义中了毒。
宋琰当即问安义吃过什么安府里其他人没有吃过的东西,旁边守候的仆从说药汤……和萧富送来的鲫鱼。
“宋大人,您让一让。”安桐道。他走到安义的床前,看他眼睛的颜色和舌头的颜色,还抬起父亲的手腕把脉。在场的人都看得瞠目结舌,这安大公子分明是一副内行的样子。要是安然在这里,肯定又会说哥哥乃苏瞳转世哥哥什么都懂。
前一世安桐在白隐寺炼丹,歪打正着研究出了很多毒药的门道。他不是医师,但制毒解毒他要比医师在行。
安义咳了几声:“安桐你来干什么?”
“看父亲中的是什么毒?”
“你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