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眸,喉间竟发出了呜咽,那是一两声极细的哭腔,带着压抑的酸苦,“对不起,我不止对不起……”
对不起谁?
成钰握着他的手,抿唇不语,陈清酒长睫上沾染了水雾,终于疲惫不堪地昏了过去。
“好,我们回柜山。”成钰俯身在他耳际落下轻柔一吻,只有在他无意识时,成钰才敢如此大胆。
回了柜山两日,陈清酒便一直不省人事,期间谢思温还前来拜访过几次――他还是不习惯这鬼地方,去了山下住,看着成钰日日顶着满眼血丝,谢思温心里都发愁。
成钰知道榻上人只是在沉睡,可他究竟是要睡上几日,还是睡上几年,也没个定数。
谢思温在院子中为自己描绘着最新的皮相,顺便偷吃了几块成钰新捎上山的点心,“我说你呀,就是关心则乱。”
“少说风凉话,他要是真的睡个几十年成百年的,你……”成钰眼眸一闪,压下心中焦躁,闷声道:“那让我怎么办?”
谢思温缄默不语,成钰叹息,“也不知那什么柳折枝到底和兄长有什么关系,都死了百八十年了,还能搅动兄长的心思……”
谢思温不怕死道:“若是心上之人,别说什么百八十年,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他不死,便不会忘记。”
成钰大怒,掀起那砚台泼了谢思温半袖子。
谢思温抱着那新画好的皮相闪到一边,不在意道:“还好还好,新皮没被你这小子泼脏。”
成钰黑了脸,看向屋内,面容又恢复静和,“哥哥他,真的很在意那个人。”
谢思温为自己的新皮相还点了颗泪痣,闻言,不禁挑着眉看他,“讲真的,成小友,若那柳岸真是你兄长的心上人该如何是好?”
成钰心头一凉,五味杂陈地,他道:“不可能,他们不可能是那种关系。”
成钰并非自欺欺人,若他们两人真的是那种关系,那么初见柳生时,他便不应该是那样的表现。
“我只想知道柳折枝与兄长到底经历过什么。”
“这还不简单。”谢思温换上新皮相,勾唇一笑,眼角的泪痣美得撩人,“他如今沉睡着,你可以去入梦看那部分记忆。”
成钰脸色又白又青,“你个杀才,怎么不早说?”
谢思温无辜看他,最后垂首叹气,“你也没问我啊?”
成钰眼皮一跳,真的想将谢思温的皮扒拉下来,踩碎他那一身烂骨头。
两人躺在榻上,谢思温从衣袖中取出一条墨线,一端系在成钰指间,一端系在陈清酒指间。
“我会想办法送你的魂魄到他识海之内,然后以旁观者身份去看他与柳岸的那段记忆,不过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
提醒什么?
成钰刚一竖起耳朵,谢思温的声音便戛然而止,这不靠谱的鬼画手总是将重要之事拖到后面!
一阵天翻地覆,似乎有一双手拼了命的想要将他撕开,成钰觉得他身魂已经分离,冥冥之中,魂魄一个颠倒,如坠天堑。
睁开眼时,处处幽暗,他正身处于一座城隍破庙外。
“明弈,今晚不作休息了,赶路进城。”
“是,主子。”成钰听到自己,哦不,是明弈说道:“吩咐下去,继续赶路!”
他原是借用了旁人的身体。
成钰在明弈身子里缓了缓,然而他们这一行人还未得及从城隍庙门口路过,那风雨中萧瑟单薄的庙门先垮塌了下来。
破庙里扔了一人出来,几个半大不小的叫花子趾高气昂地站在门口,其中一人不屑道:“我呸!你这臭疯子,当真以为这庙是你家盖的啊,赶紧哪凉快滚哪去!”
明弈的目光自然转了过去,只见那挨打的人蜷缩在墙角,一言不发,只瑟瑟发抖,看身量还是个和他差不多的人。
“死疯子,臭扒皮,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为首的小叫花子暗唾一口,抄起地上的断木又甩在那人身上。
“小友,适可而止啊。”
那小叫花子眼神一溜,瞧这伙儿人的架势,就知道是个上等人家,也不明白他们平白无故插什么脚,还是客客气气道:“里面的贵人,这疯子可是个扫把星,您还是快快离开此地,别玷污了您的马车。”
车内的人轻笑,而后掀开了帘幔,渐露出一袭蓝灰衣袍,此人束发加冠,端得是个明月皎皎的好皮相。
陈清酒曾说柳生同柳岸相貌相似,可成钰今日看来,那皮相确实是有八分样的,可柳岸的骨相,柳生却是四分也比不上。
柳岸此人,就犹如山间晨雾,亦真亦幻。
“当今皇上治国安民,不曾想天子脚下也有如此劣行。”
那小叫花子双手叉腰,一声冷哼,“天子脚下怎么了?天子脚下也有活人,有人的地方就得分三六九等。”
还没等柳岸说话,明弈先是冷嘲热讽一番,“区区几个叫花子,也要在这里论个三六九等之分?”
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何况明弈此人怎么看也不是个善茬,他再怎么尖酸刻薄,几个没钱没势的小叫花子也不敢吱声。
为首的家伙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甩手进了破庙,没好气道:“有本事装好人,有本事就收了那扫把星,站在这鬼地方和我们兄几人瞎扯淡也不怕折了身份……”
柳岸淡笑不语,一双眸子依旧平静安然,他余光瞥向那墙角下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下了马车。
柳岸半蹲在他面前,道:“这位朋友,是否安好?”
角落里的人始终抱着头不说话,感觉到了生人的接近,他浑身上下直打颤。
柳岸一怔,声音放轻,犹如清风徐来,“你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这里也没有会伤害你。”
他顿了顿,又道:“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人似乎在犹豫,随后迟疑地抬起了头。
成钰在看清那张脸时彻底傻了,任他怎么想,也没料到那人如今会如此落魄,任人欺凌。
他所敬爱之人,过去究竟遭了什么罪?
柳岸看着这双不同于常人的眼,好不诧异,中原人多是生得黑色眼睛,而外族人多异瞳,却不是这般颜色。
眼前人衣衫褴褛,浑身上下似乎都添着伤,看起来和那些乞丐没什么两样,奈何一双眸子生得好看,怎么瞧都纯良无害。
柳岸伸出了手,地上人又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
“我不会害你的。”
柳岸将手放在他发间,抿唇点了他的睡穴。
作者有话要说: 别枝是个好人,于陈清酒而言,他是雪中送炭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别杀我:)
☆、第十八章
柳岸将人带回了宅子。
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的太过于意外,成钰至今觉得恍然。
床榻上的人已经梳洗干净,柳岸差了大夫过来。
入了秋,北方渐冷,屋内已经添了炭火,噼里啪啦地响。
大夫替榻上人掖了掖被子,对着柳岸一拜,“柳公子,恕老朽直言,这位公子头后部曾受过重击,这才伤了脑子,而且凭伤口来看,怕是有个七八年了,痊愈是不大可能了,还有……”
听他言语间的迟疑,成钰一颗心都被吊了起来。
大夫垂头叹了口气,拱手言道:“方才检查时,我发现这位公子的喉间亦有伤痕,恐是被人灌了药,嗓子也毒哑了。”
成钰顿觉呼吸一顿,一把锥子直接刺透心脏,身心之痛席卷而来。
哥哥的嗓子,在这个时候……
成钰觉得难受,可这明弈就是个迟钝的主,他不会像柳岸一样嘘寒问暖,只能笨拙地站在原地,连榻上人皱起的眉心也不能伸手抚平。
柳岸令人去调查了他的身份,明弈自然留在这个庭院里看护着他。
这总算是一件好的事情,至少成钰可以把他放在眼前看着。
关于陈清酒的身份,柳岸自然毫无头绪,三日后,榻上人苏醒,家仆去请了柳岸。
成钰站在庭院内,看着那人进去问候。
那大夫说的没错,他的嗓子是被毒哑过,但勉强也能说个一两句话,只是里面人现在犹如稚子,说出的话也让人听不明白。
柳岸从家仆手中接过粥碗,将勺子放到他唇边,喂着人吃了一碗粥。
家仆看着他似乎还有话要问,收拾了东西便退出了房子,留下两人在内。
“你还记不记得你的名字?”
“名,字……”
“对,每个人都有一个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名字,你的那个名字是什么,能想起来吗?”柳岸用帕子擦掉他嘴角的汤渍,神色温柔。
榻上人皱着眉头,越想越苦恼的样子,柳岸抬手,声音轻缓,“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你不用逼自己……什么玉?”
柳岸颔首倾耳,听他喃喃道:“钰,他叫,既白……”
“既白?”
听到有人叫他名字,榻上人猛然抬头,眼神纯净,他抿着唇看柳岸,许久才低语道:“他好像,是叫……小白。”
陈清酒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柳岸没听清楚,但见他沉下了眉眼,忍不住便要抬手拂去他的愁苦,“你身体不适,便安心在这里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