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酒知道他话里含话,微抿双唇,低声说道:“你既杀了褚杨秋,也就知晓我的身份了,即使如此,还要留我在柳宅?”
柳岸浑然不觉地笑了笑,“这柳宅你进出方便,我可从未下令禁足于你。”
“柳岸……”
“这下连柳折枝都不叫了?”柳岸挑眉看他,“你若要离开,打算干什么?”
陈清酒沉吟许久,平静道:“我自漂流,任意东西。”
柳岸看着他,摇头叹息:“你是当我好糊弄吗?那个人已死,碧落黄泉,难不成你真要奉陪到底?”
“碧落黄泉,碧落黄……”陈清酒颔首,似乎讥疯,似乎苦笑,他急火攻心,一口血咳出。
柳岸惊心,一个倾身,陈清酒却抬起一只手挡住了他,他身子后仰,另一只手捂着唇,干咳不停。
柳岸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给他,五指蜷缩,“你要走我并不会拦着你,只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出了门又能干什么?听我的,修养好了再离开。”
见陈清酒没有多言,柳岸便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柳岸。”陈清酒仰头看他,正色道:“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柳岸回头淡笑,便不再打扰。
注视着他离开,陈清酒这才躺下,他蜷着身子,蒙着被子继续闷咳。
那一日过后,别院的药便没有断过。
柳岸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医师,开的药方子竟阻止了陈清酒身体的继续衰败,那之后,别院的一日三餐全部替换成了药饮。
成钰再没进过那间屋子,一来,柳岸曾明令禁止过,二来,里面的人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这年寒冬霜雪,别院里的人被柳岸清空,唯有成钰整日坐在屋檐上。
陈清酒裹着一身雪白厚重裘衣,提着烈酒,端坐在梅树下,那里还有一个小土包,是他亲手埋下的雪狐。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来人被埋了半头雪,陈清酒略微偏头,看清人后,抿唇从地上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屋内走。
柳岸几步过来,这几步路,走的很是艰难。
陈清酒忽然便停下了,他回过头,双眸冰冷,吐息凉薄:“我要走了。”
“你身体……”
“本应如此。”陈清酒看他,目光掠过他背负在后的双手,“柳岸,我不值得你救,也不需要你救。”
柳岸一愣,随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他无奈道:“我以为,这样可以留下你。”
柳岸难得如此之态,陈清酒从衣袖中摸处那枚玉佩,“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这枚玉佩还你,若日后柳家子弟若有难,可差人持此信物来寻我,只要我未死……”
“真的不能留下了吗?”柳岸打断了他。
陈清酒怔愣片刻,他的发尾开始发白,“柳岸,我要找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你。”
这世上或许没有比这句话更让人心寒的了,身上一沉,陈清酒将身上的貂裘披到柳岸身上。
他身子向来没有温度,这一身貂裘清冷,只能隔去风雪,柳岸落下的墨发从他指间轻易穿过,陈清酒敛眉看着自己越发透明的身子。
柳岸只听他不远不近的声音传来,“柳岸,你我向来陌路人,从前是,往后亦如是……”
眼前之人,终被风雪卷去,一丝灰的不曾为他留下。
成钰感觉一阵晕眩,紧接着他的魂魄自明弈体内飞出,而后飘向不知何处。
他恍惚间看到了柳岸行嫁娶之礼,生儿育女,再熬到耳顺之年,做着江边垂翁,仿佛要孤独终老。
只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埋入黄土,上天便开了个玩笑。
宿霭凝阴,古道幽寂,风雨微漾,柳岸摘了斗笠,抬头看着雾蒙青山,叹了口气。
他早已满头华发,身子骨不再硬朗,在深山老林中,独此一身,久居茅庐,无人再寻。
白发老者起身,将竹篓背上,踏着雨雾,再次往深山中行。
噌!
极细的摩擦声在山野间响起,此地荒山,柳岸居住数年也难见鬼影,因此对这一点声音极为敏感,况且他还不至于耳聋眼花。
踏着野道寻去,声音越来越清楚,那仿佛是刀刻留下的动静。
柳岸越过杂草丛,只见山涧之中缩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挽袖束发,身上衣服沾满了土, 加上山中小雨,混成泥团。
他的面前有一方石碑,其人手握着一把尖刀匕首,整个人几乎覆在碑上。
似乎是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味,那人手下动作停下,仰头看了过来。
那张灰扑扑的脸上是一双浅灰色眼睛。
柳岸握着树枝,半晌才惊魂不定地开口:“既白?”
“柳……别枝。”那人收了匕首,几步跨过碎石,依旧仰头看他,神色淡然:“你为什么会在,此处?”
多年未见,柳岸发觉他的声音越发嘶哑。
扔了竹篓,柳岸慢慢往下走,可惜他现在年老体衰,只能顺着坡下。
下面人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搀着他坐在石头上。
睽违数十年,再次相遇,他已年迈,眼前人却一如初见,柳岸缓了口气,与他并肩而坐,“一别经年,你怎么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我……”他神色不变,言语间却是犹犹豫豫。
“好吧,我不问了。”柳岸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道:“你离去如此之久,是否找到褚钰……的转世了?”
陈清酒敛眉,视线转向那方石碑。
柳岸头疼的厉害,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主,就这样沉默以对,直到山间哪里吹来了阵阴风,陈清酒才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
陈清酒抬手,指了指远处雨雾里的山,他垂着头,将石碑下的麻绳扯开,往身上一背,就要离开。
“既白。”柳岸突然出声拦住,他道:“我垂垂老矣,性命无多,能否麻烦你一件事?”
陈清酒看着他从衣袖中取出那枚玉佩,放下了麻绳,见他顿步,柳岸才道:“可否陪我一段时间,不会耽搁你太久。”
陈清酒皱着眉头,正色道:“此物借以保命,不是让你来求这一桩事的。”
柳岸将玉佩往前一送,笑道:“于我而言,这便是求命。”
陈清酒一时间不说话了,他压下心中那点别样的不满,平平静静道:“我要先回去一趟。”
“我同你一起。”
他们两人,一个拖着百斤墓碑,一个腿脚不便,路上却是和谐在了一起,步伐相当。
两人离去的身影逐渐模糊,成钰情不自禁地想要跟上去,却觉得眼前一黑,他又回到了识海之内。
这段记忆并未结束,连同陈清酒与柳岸的相处,他也是以明弈这个第三者的身份,看不清楚。
还有好多事情,就比如柳岸消失之前,那句‘清酒’是如何而来,难道当时颜既白也是个糊弄世人的假身份,还有,柳岸死时,陈清酒是早已离去,还是眼睁睁看着他冷掉了……
这些他都不知道,直觉告诉他,那人快醒了,成钰不能再留在此处,否则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
成钰一手扶额,头疼稍减,他便十指捏诀,识海翻涌,在这之中,成钰却眼尖地瞥见了一处黑暗。
那依旧是一段记忆,成钰下意识地跃去,而后伸手,只可惜他指间还未触及那团黑雾,一层金色符文便将其圈起。
什么记忆,竟要封印起来?
只是成钰还没来得及多想,一阵刺痛传来,紧接着他神思混乱,魂魄已然回体。
☆、第二十一章
头上的剧痛倒是可以忽略不计,浑身上下却犹如车碾过一样,骨头都好似碎了个彻底。
成钰左手刚扶上额头,手腕便被人抓住,一阵冰寒刺骨。
他偏头就撞入那双浅灰色眼中,顿时一个激灵,绕过陈清酒翻身下榻,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也不说话。
好在陈清酒也没同他计较起来,起来下榻,不发一词。
如此这般,成钰越发难受,他倒是宁愿这人对他打骂,也不要冷眼相待。
可成钰知道,他不会如此。
“哥哥……”成钰率先开了口,神色黯然,“我可能要去墓室一段时间。”
陈清酒沉默片刻,轻道:“好。”
成钰所有臆想灰飞烟灭,他看着陈清酒的背影良久,才无知无觉般地垂头错过他离去。
他近乎偏执地想:“反正什么褚钰柳岸的都死透了,兄长只是暂时看着他呕气,躲一段时间,什么事都不会再有了。”
他这一躲,便是三月有余。
成钰回上山时,已经很晚了。
繁星满天,那人便趴在长榻上睡了,他的身边已经围了许多蚊虫,但不知它们是找不到好的下口点还是在害怕犹豫什么,陈清酒浑身上下也没见被虫咬出了包。
陈清酒头枕着胳膊,脖子下还压着枕头,榻上随意扔着一本书,成钰先从屋里取了毯子给他盖上,顺手捞过那本书,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繁难复杂的经文,看一眼都让人头疼,实在是催眠安神之要药。
后来这本书他便经常见陈清酒趴着看,更多时候那人还是清醒的,而自己前脚一进门取个东西,后脚再出门就见那人睡得安稳,助眠效果也是好的没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