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似乎知道他不会回答,靠着那铁笼子,发现四周没人之后,略微大声道:“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笼中人长睫一闪,白着一张脸,“我不能走 。”
“为什么?”
笼中人迟疑许久,声音清软,“他们要我留在这里,不听话,就会被打死。”
他在这里,命贱如狗,只要不听话就会挨打,日复一日的打骂已经让人变得麻木,逐渐屈服。
外面没了声音,那人并未离去,半晌才问道:“你有名字吗?”
笼中人垂眸,目色灰暗无光,“有,叫阿瘟。”
“温暖的温?”
“是瘟疫的瘟。”
“是温暖的温。”外面人笃定说着,街口处有脚步声传来,他轻声道:“阿温,两国交战,京城也安全不了多久,我将举家迁往扶风郡,我相信离开此处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你只是自造牢笼罢了。今日城西,你要是来,我便带你出城。”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躬身退到了暗处,消失不见。
笼中人转头,他仰望着铁笼的小窗户,窗外是他从未见过的高天白云。
“自造牢笼。”
那孩子站直了身子也够不到小窗,即便如此,他依旧伸出了手,阳光透着指缝照耀而下。
“温暖……”
景物一变,成钰看见个青衫少年蹲在地上,他的周围还围着一群孩童。
少年垂着细长的睫羽,束着墨发,面容清瘦,他手握折枝在沙地上作画。
“哥哥,这是个什么?”旁边的孩子脆生生地问了一句。
“这是朱雀神兽。”他温柔地笑了笑,还待解释,院门便被推开,进来一中年人。
孩童见了,纷纷起身,恭敬拜道:“夫子好。”
中年人颔首带笑,目光却深深看向那少年人,“思温啊,今日麻烦你过来一趟,也不知耽不耽搁你自己的事情?”
“父亲说笑了,我能有何事?”
那少年抬步走了过去,与孩童告个别,便同那中年人离去。
“南国的兵打过来了。”
听中年人这样说,那少年面色一变,皱了皱眉头,“扶风郡也不能留了吗?”
“是啊……”中年人叹息,捋了捋胡须,“战事一日不歇,百姓便不能安居,要习以为常。”
少年颔首,瞥了瞥嘴,中年人隐约听到他在咒骂朝廷无能,便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眼底笑意温柔。
“去置办些东西吧。”
“好。”
寒潮将至,乌云黑压压掩了大半个天,大街空荡。
马车停在路中央,四周有铁骑相护,一只苍老的手掀开纱幔一角,声色慵懒,“你便是那能绘物成真的谢思温?”
马车前的人眉目清冷,闻言,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笑,“贵人听谁胡言,这世上哪里会有如此神事?”
那人低笑,一双眼睛透过纱幔死死盯着外面的人,不急不缓道:“西江一带曾有蛮匪横行,京师重兵前往缉拿,意外得知他们手下本有一奴善画,后转手流落消失,听闻此奴天赋异禀,手有神笔以绘物成真。恰逢数年前,京城人贩手下有善画之童,借以揽财,年岁与那蛮匪供词相符,精兵往去追寻,谁知那孩童已经逃离。”
“谢思温。”马车上的人挑开帘幔,那人身着金色游龙华衣,目光犀利,落在谢思温身上,犹如芒针,“或者说,这番话需要朕同你养父母说一说……”
谢思温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笑容依旧,“所以贵人是要我做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他下了马车,一身雍容华贵,直接挑明来意:“战事绵长,国库亏空,朕需要一队强兵,不食禄,无生死。”
“只是会杀人的工具……”谢思温淡然一笑。
“是。”当今皇上看着他,语气难得缓了缓,“思温,你是我天启的子民,保家为民,这是你的荣幸。”
“荣幸。”谢思温呢喃这两字,忽然笑出了声,他眼眸一弯,黑瞳冷冽,“两国交战,本就生死有命,贵人如今想借用异术来残杀别国将士,为了守住祖辈根基,固然有利,可若战事顺利,那又当如何处理这活死人军队?”
皇帝挑着眉,声音平淡无波,“狡兔死,走狗烹。”
“呵。”谢思温摇头,长睫垂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恕在下无能为力。”
他转身欲走,身后人一抬手,只见暗卫身影微动。
冰冷的剑刃抵在谢思温脖颈上,血珠滴下。
皇帝背着手上了马车,神色冷漠,“朕给你三日时间考虑,如若不应,那朕便只好去请谢先生了,虽然藏匿,但也不太难寻……”
“狗皇帝欺人太甚。”成钰手指紧扣,心中气恼,他咬牙切齿道:“我要是谢思温,就将他们千刀万剐了去。”
陈清酒抱着手臂不说话,他微微偏头,薄唇紧抿,白皙的脖颈露了大半,弧度美好。
成钰先是在心底舔了舔美色,余光瞥见他眉头微皱,便探了探手,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若他日后死了,留下的骨念会是什么?
陈清酒微微颔首看他,目光清浅,成钰如今能矮他个半头,这样被看着,怪不自在。
“我看你不太好……”他觉得尴尬,就缓缓收回了手,正要胡乱说些话,却见远处黑雾缭绕,当即正色道:“哥哥,那里。”
他身子一转,半步还没迈出,一双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陈清酒的身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他垂首静立,微微启唇,迟疑道:“……儿茶,你要学骨念吗?”
他的声音很低,问的时候还偷偷瞥了一眼成钰,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眼前之人,虽赐他名,赋他姓,可每每唤出的却只有‘儿茶’二字,那个,口口声声说要舍弃掉的名字。
成钰歪头,无奈道:“哥哥,你再不走那黑影就没了。”
成钰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终于拨开了他的手,迈着步子率先过去。
暗处的人松了口气,最后紧跟在他身后。
☆、第十五章
穿过那层黑影便是另外一个地方,浮光掠影般的走了一场,陈清酒已经难掩疲惫,嗓子处的疼痛阵阵而来,犹如刀挫。
他手指贴住脖颈,静静站在成钰身后。
人潮人海,嘈杂不宁。
京都正街刑台,四方石柱缀着铁链,于正中央束缚着一人,大雪纷飞。
谢思温跪在石台上,下面众人指手画脚,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就算他能听到,也是充耳不闻。
“你为什么不肯救我们?”
上前问话的,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垂髫,面容冻得通红。
谢思温眉宇间都是化不开的冰雪,他微微抬头,笑意从眼底漾开,问她:“我为何要救你们?”
女孩咬着手指,天真无邪的样子,“阿娘她们说,强者保护弱者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情。”
谢思温反问,“你觉得你是弱者吗?”
小女孩瞪着无辜的双眼,虽是一脸茫然,却语言坚定:“我不是。”
谢思温目光缓和,仰头看着正前方的暖轿,“我本奴籍,拜天所赐,沦落至今,别说我谢思温不是这里的子民,就算是,有此君主,宁见死不救。”
众人听他一句宁死不救,纷纷慌神,窃窃私语,而有的人已经破口大骂,碍于皇帝在此,不好爬上刑台。
谢思温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嘴角泛起苦笑,摇头低叹,“我不以恶意揣测世人,世人却以恶意揣测我,这是什么道理……”
天际乱云翻滚,邪魅临世。
风刃掠过,成钰手指蹭过面颊上的血珠,神色凝重。
他没想过这里居然有如此险境,当下凝了一柄顺手的长剑护在陈清酒身前,浓雾幻化成龙,遮云蔽日而来。
成钰拔地而起,长剑冷寂。
风雪迎面砸来,成钰身影在其中穿梭,他周身都是肃杀之意。
突然之间,身后的时空撕裂开来,有人跑了进来,一手摁住他的肩膀,笑道:“哎呀,一不留神儿出了个远门,尸骨就被人翻了……”
来人衣着鹊灰色锦袍,相貌干净,一派温良,正是那谢思温无疑。
只见谢思温手指轻捻,那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巨龙瞬间烟消云散,他一手拎着成钰,一手推着陈清酒,将人送了出来。
出来时,庭院幽静,却少了那副骷髅。
谢思温看成钰凝眉,便笑着道:“小友,不必找了。”
他反手指了指自己,眉宇间有些傲然,“新添得画皮。”
成钰:“……”
这丧心病狂的鬼画手。
成钰忍不住诽谤,却好奇心地多看了几眼。
谢思温大大方方由他看了会儿,问道:“不知两位友人前来此处有何贵干?”
成钰看了眼陈清酒,见后者不太想开口,便将童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来,谢思温听了,面上颇为惋惜,“月见那姑娘,与我有些交集,她几世守着心上人的轮回,我分外看不过去,劝也劝不动,心下可怜,便画了个护身符于她,没想到……”
三人之间一时无话,最后还是陈清酒先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