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酒一脸平静,搂着成钰,顺着他瘦弱单薄的脊背轻抚,双目半眯,“我赌定着,即使你知道,卦师令可以差遣恶兽,也没法说服,它们两合力……”
陈清酒顿了许久,抬手间,画轴一收,烛戾归令,他将画卷收好放入身后,才补完了最后一句话:“……杀了我。”
手指紧握,稷修的面色登时冷若冰霜,她低骂了一句“疯子”,而后满脸怒气却心有不甘地撤离。
陈清酒的脸瞬间转为灰白,他怀抱着成钰,唇抿成一条线。
冰寒寸寸入骨,叫人已经忘记了痛苦,成钰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丢在了雪山之中,不管他怎么呼救,得到的只有痛苦和绝望,连呼吸都结下了冰。
好热……
成钰下意识地抬手,只觉得浑身滚烫,据说将要冻死之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真要冻死了吗?”成钰心想,却又觉得这样委实憋屈,他迷迷糊糊在雪山中攀爬,一个不留神就跌入天堑。
成钰猛然翻身,吓出一身冷汗,他浑身上下胡乱摸了好几把,确定没缺胳膊少腿,才吐出一口浊气。
陈清酒就波澜不惊地坐在他对面,一直盯着他。
成钰:“……”
所以是没错了?
他昏迷不醒时还被人丢在了雪山,而手无缚鸡之力且又五劳七伤的兄长便没捡个柴火,任由他被冰雪泡着。
成钰摸了把都结冰了的后背,一下黑了脸:这天杀的兄长!
胸前还有个东西硌得慌,成钰瞬间反应过来,脸色沉的似锅底,“兄长大人,你送的好东西呐……”
他这兴师问罪如此明显,可面前人显而易见地无视了这些怒意,继而成钰就发现他偏头,不知从哪个旮瘩拐角里掏出个磨刀石扔了过来。
竟然是磨刀石!
他还想要他把这劳什子破烂当传家之宝!
成钰深吸一口气,显然气得不轻,他咬牙切齿道:“兄长,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变得……”
陈清酒不再理会他,整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周围鸦雀无声,成钰捡起那已经染了冰霜的磨刀石,背过了身,眼不见心不烦地……就着雪水磨刀。
个把时辰过去后,成钰将那锃亮的匕首收入刀鞘,四周依旧悄然无声。
他默默转头,只见那人露着左手腕。
陈清酒的左手腕上系着东西,仿佛是墨笔过后留下的画线,却又活了过来,苦苦挣扎。
“那是什么?”
“不知,月见身上。”
陈清酒言简意赅,成钰这才发觉他的声音虚弱且沙哑。
成钰起身,慢慢地走到他身前,极为自然地将手贴在他的额头上。
触手依然冰凉。
陈清酒先是看着他,而后顿了一下,便颔首不语,目光在雪堆上打转。
“看起来是没什么大碍……”成钰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还是赶紧回柜山的好。”
“出来了,还能回去么?”
“什么?”成钰不解地看着他。
陈清酒摇头,指着左手腕间的玩意儿,“这个东西生得诡异,先跟着看看……”
成钰颔首,一把将陈清酒扶起,并顺手解开了他手腕间的那墨线。
得了自由,墨线转眼便要飞走,却被成钰眼疾手快地揪住一端。
这玩意儿颇有灵性,仿佛被人揪住了尾巴,一个冷颤,浑身哆嗦,又软趴趴地落下,委委巴巴地,整条线都蔫了。
成钰:“……”
能指望这混账东西找主子?
成钰抱着看戏地态度遛着墨线条。
想起了童府之事,他便一字一顿,客客气气地问道:“我瞧兄长待那大若墟弟子甚是用心,是何缘由?”
“……”陈清酒不慌不忙道:“因为是,故人之子。”
成钰心中一声冷哼,挑眉间,瞳中也带着幽深地笑意,“那我瞧兄长待我也还算用心,这又是何缘由?”
陈清酒继续不慌不忙道:“因为是,故人之子……”
这蹩脚的理由他还能一而再地用,成钰不由得火冒三丈,目色越发缓和,低声醋道:“故人之子。您是有多少个故人,还是故人有多少个儿子呐?”
陈清酒继续不怕死道:“……都是。”
成钰气鼓鼓地同他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而对方还一脸无辜且迷茫地望着他。
最后还是成钰服了软,转身抿唇不语,扯拉着手中的墨线,玩了一路。
谁曾想这混账杀才还真能找到主家。
大雪封山,路途稍微艰险,那一个破屋子便坐落于枯林之中。
院落不大,篱笆围着。
从院门到屋舍石阶处,两侧放着木架,上挂字画,日头不一,有的崭新,有的则饱经风霜,勉强入眼。
庭院中央还摆着一颇为老态的缺角木桌,黑袍人端坐,成钰看不见他面容,但按身形理应是个男子。
刚一踏入院门,成钰手中的墨线立马不受控制地窜了出去。
黑袍人抬手,他的手指也被包得严严实实。
墨线条落在他手上,撒泼打滚似地讨好,那人低笑:“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冰雪化为一道冰锥破空而来。
成钰打了个寒战,也顾不得问敌友,抬手便挥去冰刃。
冷冽的风雪袭去,那人分毫不动,任由黑袍落下。
成钰心中骇然。
那竟是一具毫无生气的骷髅,仿佛在此间沉寂了万年之久。
☆、第十四章
成钰有一瞬间僵硬,而陈清酒则走到那具骷髅面前半蹲着身子。
“哥哥?”成钰瞧那骷髅只是微微颔首,便舒了一口气。
那家伙空洞的双眼略显呆滞,陈清酒伸出一只手,托住那手骨,刹那之间,邪气翻腾,成钰犹如被一双怨毒的双眼盯上。
“是骨念。”
成钰听他缓缓解释道:“灵物肉身化腐,记忆却易附骨而生,俗称骨念,因素体执念有分,分为‘人骨’和‘妖骨’。”
“这一人,是妖骨。”陈清酒回头看他,并伸出另外一只手。
手掌相托时,肃杀之意袭面而来,灰暗的天空无端生出了血红,庭院的画作被风席卷,那些墨汁竟从宣纸中咆哮而出,纷纷乱乱的环绕着。
只可惜成钰没来得及看这奇观,便跌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再一睁眼,两人已分别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个闹市,人潮拥挤,成钰踮着脚环视一圈也没发现自己要找的人,颇有些苦恼。
就在这时,远处哄闹,成钰挤着人群上前。
十字偏角处搭着一个戏台状的架子,几个糙汉立在两边,那疑似当家做主的人牵着条锁链,铁锁的另一端拴着个孩子。
春寒料峭,那孩子衣着破烂,露着肩膀,握笔的手指冻疮遍布,他腿还打着哆嗦,却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为人作画。
“好可怜的孩子啊……”成钰心中发苦,他撞了撞身边的人,问道:“这是做什么?”
那人回头,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语气冷漠,平平板板地仿佛在念书本,“京城这两日跑来了几个卖艺的,听说这孩子就是他们的宝贝,替人作画,一幅画作一锭金子。”
“金子?”成钰讶然,“什么样的画这么昂贵?”
“我们也觉得奇怪。”那人继续道:“后来几个世家公子闲着找乐子就去凑凑热闹,你猜怎么?那孩子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能画出画作,而且栩栩如生,跟照镜子没什么两样。”
“这么神奇?”成钰余光瞥过那孩子身上怎么也遮不住的伤口,心想:“这怕是绑架过来屈打成招了吧……”
他刚如此一想,旁边的男人就挥下长鞭,呵斥道:“动作快点,没看到这么多人都等着看你嘛!”
那一道长鞭带着血花四溅,画画的孩子一个踉跄,洒了墨汁,又换来了辱骂。
“这群疯子!”成钰咬牙,气得嗓子发疼,“这样下去非要闹出人命才可。”
他刚要上前,旁边有人拦了一把,道:“你这小儿瞎凑什么热闹?那孩子都没事,这里人都是给过钱的,只是留了点血而已,反正他的命无所谓嘛……”
成钰面色一沉,抬起手就一拳头搂了过去,只可惜他打了个空。
这是记忆,连无关紧要的人都是苍白的。
可即便如此,成钰依旧忍不住再次抬手,他这一掌怒气并未打下,陈清酒紧紧拽住了他的手,带着他走向一个拐角。
“别被念主的记忆影响了。”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毫无波澜,目光定定地放在了远处,成钰低头看着脚尖,一言不发。
他还是道行太浅了。
一腔怒火瞬间被浇灭,成钰抿唇,忽然之间,仿佛得到了感应,微微偏头。
巷陌之中,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之后还架着一个完全封闭的铁笼,粗汉就牵着铁链,将那孩子推了进去。
铁笼上锁,从这个角度,隐约还可以看见里面的人。
就在此时,暗处蹑手蹑脚地爬出来一人,他踮着脚攀着铁笼唯一的窗口,悄声道:“孩子,好孩子?”
铁笼里的人跪在地上,背对着那个窗口,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