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自己说起来矫情,却也是事实,柳画梁的家已被烧得干净,救他出来的白辞丹也早已死了,大概因为这个缘故,现任的白庄主一直对他不冷不热,连带着其他弟子也和他不大亲近,自他下山后惹了不少事,还得了个“酒鬼、孟浪、杀人狂”的“风不雅”称号,其他人避他唯恐不及。敢接近他的都是些“邪魔外道”,这些人本身便为世人所不容,常常见了两次面后就再也没了音讯,或许是隐居了,又或许是死了。
久而久之,柳画梁便习惯了如此无牵无挂,倒也逍遥自在,既不期盼死后有人惦记,生时便活得随心所欲,“名声”二字更是无足轻重。
若说还有一点,那便是白易安。
柳画梁始终觉得欠了白易安,他被牵连的父母,他替他收拾的烂摊子,他曾拦着他自戕,以免他陷入不可挽救的深渊,又或者是自己在打头阵受伤时他骂的“不要命”,但他总有一日要成为白灵山庄的庄主,到时候自己大概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不过在那之前,柳画梁还是乐意穿着那身墨色滚边的白衣,维持他和白灵山庄的联系。
话没说完,柳画梁突然觉得胸口剧痛,痛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愕然望着雅天歌,那人低着头,扇子似的睫毛遮住了金色的眼眸,好像委屈极了:“以后……别再这么说了,求你,别再这么说了。”
柳画梁哭笑不得,话明明是他起的头,怎么好像他比自己还伤心?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住,柳画梁只得轻轻抱住他,抚一抚他的背,雅天歌打蛇随棍上,伸手就搂住他的腰,抱得越来越紧,好像紧一分,那疼痛就能减少一分似的。
柳画梁叹了口气:“小蛮……”
雅天歌又将手臂收紧几分,“不行,你休想抛下我。”
柳画梁道:“我是不是惯得你越来越不讲理了?”
雅天歌的声音已染上了哭腔,“我就是不讲理,你能奈我何?”
柳画梁隐约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是何时听过,笑道:“油嘴滑舌的本事也越来越强了。”
雅天歌闷闷道:“还不是跟你学的。”
“好了。”柳画梁摸了摸他的头,语气都软了下来,“别撒娇了。”
“那你答应了?”
柳画梁无奈道:“打你也打不过,说你也说不过,我能怎么办?”
雅天歌抬起头看着他,看着他如画一般的眉眼,像是一道漆黑的墨汁,流淌出近乎完美的清晰精致,可其余却留了大片的空白,隔绝了爱恨情仇、哀怨喜乐,令人无从下笔。
雅天歌攀着他的肩膀,凑到柳画梁的耳边,轻声道:“柳玉弦,你知道吗,若是你没有活过来,我会一直找你,哪怕再用十年,百年,千年,直到找到你,或者,我死为止。”
柳画梁无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服,像是抓住了一根连接着凡尘世俗的红线。
雅天歌道:“所以你记得,你死了,我会伤心,会难过,会一辈子追你到天涯海角,不是无所谓的。”
那双金色的眼中沉淀着浓重的悲凉,和一种奇异的、坍塌成万千碎片的坚定,那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一次次的崩溃之后,在把自己的心碾成粉末之后,依然不愿意、不舍得、不能够放下执念,那是漫漫长夜之中的一点光,借着这光,他从废墟中看到了希望。
柳画梁勉强提起嘴角:“我知道了,你别胡说八道。”
雅天歌微微弯起眼睛,眼中水波漾漾,他伸出手:“那我们拉钩。”
柳画梁怔了怔,觉得自己算是完了,他应当敷衍、应当不当一回事,甚至应当愤怒,可他居然一点也拒绝不了,竟还有些高兴。以至于之后的危险、阴谋、陷阱都来不及考虑,果然是色令智昏么?
柳画梁觉得自我反省已经不够了,自己应当面壁思过。
柳画梁推了推雅天歌道:“其他的一会儿再说,今晚我们还有事要做。”
雅天歌点点头,稍稍离远了一点,依旧搂着他的腰,道:“一会儿若是那笛声响起,我便在房中做个样子,你与我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
柳画梁笑道:“我怕到时候你们俩里应外合,我倒措手不及了。”
雅天歌脸上露出愧疚之色,他握了握柳画梁的手,金色的眼睛里满是认真:“今后我绝不会再伤你,也不会再让别人伤你!”
柳画梁对这话毫无信心,依旧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我相信你。”
二人回房,洗漱毕便睡下了。
然而直至一夜过去那吹笛人也没有出现,倒是出了个意外。
窗外天刚有些蒙蒙亮时,小面条悄悄钻进了房子,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他有些不对劲。他的眼睛原本已经没了血色,此刻却被一丝乌黑的墨气侵染,丝丝条条从他的眼眶中冒出来,口中似乎喃喃念着些什么,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手中凝起一团乌黑的气缓缓朝他们逼近。下一刻他就被掀飞出去,后腰磕在桌子上后,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雅天歌将他拎起来,鲜红的魔气直逼他的面门,小面条尖叫起来:“不要!不要!我不想变成恶鬼,放开我!放开我!!”
柳画梁连忙按住他道:“小蛮,你等等。”
见柳画梁伸手过来,雅天歌掌心的红光瞬灭,他将小面条往后藏了藏:“你别动他,小心被邪物感染。”
柳画梁笑道:“我可不是‘略懂’公子,哪有那般娇贵,我只想看看他究竟被什么邪物感染。”
雅天歌道:“他本就是怨念所化,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面条还在他手中挣扎,柳画梁俯下身,道:“小面条,还认得我吗?”
小面条正在乱蹬,见了柳画梁慌忙点头道:“认得认得!你是我的主人!主人救我!”
柳画梁道:“既然知道我是主人,那你刚刚想干嘛?”
小面条的眼神忽然一变,浊气仿佛一团灰色的雾气笼罩了他的眼,他张开满是獠牙的嘴吼道:“杀你!我要杀你!”
雅天歌手上一紧,语气不善道:“吼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小面条却缩了缩脖子,瞬间偃旗息鼓,僵住不敢动了,鲜红的魔力顺着他的脸流下来,他开始发起抖来。
怨念所化的鬼怪是食人情绪成长的,这小鬼变成现在这样雅天歌必然功不可没。他在那嫉妒之心极盛的沈夫人身边待了数十年都没事,近段时间却忽然向着恶鬼的方向发展,柳画梁开始有些弄不明白,之前他以为雅天歌纵然爱哭些,真真假假的,并不像是情绪容易大起大落的,可这小鬼的变化却又是怎么回事?
柳画梁看雅天歌的神情,此刻若是戳破他,怕是要引得这小鬼变成大鬼了。
小面条已经连抖也抖不动了,他全身都软了下来,挂在雅天歌的手上,只勉强抬着头,对柳画梁道:“主人救我,我不要变成恶鬼……”
刚刚雅天歌一击,生生把他原先能挂满全身的红绳打得只剩一小截,此时从头发上滑落下来,小面条一下子缩了起来,越缩越小,最后竟化为一块漆黑的东西,表面光滑,凑近了闻还有股隐隐的墨香。
柳画梁从雅天歌手中接过那穿着红线的黑玉,道:“这种活儿,还是我比较擅长。”
柳画梁念动符咒,手中莹白的灵力凝结,轻轻拂过那黑玉的表面,所过之处,漆黑的光泽渐暗,柳画梁又用灵力将红线延长了一大截,然后在雅天歌不安又嫉妒的眼光中将它挂在腰间。
柳画梁见雅天歌抿着嘴看他,笑道:“你的魔气太过强大,这小家伙一时承受不住,不怪你,怪我考虑不周全。”
“可它是邪物……”
“他不是。”柳画梁温声道,“只是染了点小情绪而已。”
雅天歌微微低下头,眼中暗流汹涌,只有他知道自己究竟压抑了多少的欲念冲动,多少的妒忌占有,才会引得那小东西变成恶鬼。
柳画梁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在愧疚,双手将他的脸捧起来,道:“没事,相信你画梁哥哥。”
雅天歌看着他,如画的眉目间全是温柔,他不知自己那些心思还能藏多久。
“嗯。”
虽未找出那个吹笛人,但雅天歌既然没有发作,说明那人肯定在四童子身上发现了什么不对,因而有了忌讳,那么他们暂时是安全了。
“屠魔大会”之期已近,二人便收拾了行李往白灵山上走。
此时,白灵山上一个密封的盒子被几个强大的封印封着,却依然震得哐哐作响,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想要往外撞,却被强行阻拦。
☆、白灵山上
走到半途时柳画梁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侧头望去,果然是那活蹦乱跳的小公子又在同别人说故事了,柳画梁想了想,决定和他打个招呼。
“这位贵客,还想听下面吗?只要两文!只要两文!江湖密辛啊!真的不想听吗?!”
眼见身边的人纷纷走开,小公子露出失望的神情:“这年头,连密辛都卖不出去了,真是世风日下……”
“我想听。”
那小公子转过身,看见了柳画梁,眉开眼笑地迎上来:“公子真有眼光!我这密辛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只要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