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都想,一夜过去也未见将军过问,以为瞒得巧妙相安无事,哪成想仇猰白日里杀来一招回马枪,且句句问在点上,矜墨委实头皮发麻,暗忖:“将军太可怕了!将军无所不知,无所不在!苍天呀老祖宗,只要你保佑将军放我一马,保证没下回了!再充滥好人我自己把脑袋拧下来给小郎君当凳子坐!”
仇猰没说饶她,也没说要拿她的脑袋当凳子坐,就是恢复了瓮声瓮气的腔调,说了句:“米糖是给阿婴的。”随即迈步而去。
兀自伏在地上的矜墨依稀听得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裹着一缕失望:“可惜他现在不爱吃了!”
确认四周再无人声,矜墨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来,望着仇猰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而离开厢院的仇猰领了几名亲兵叫上了屠兕,直去了蔺氏所居的客厢。
不请自来堪为稀客,蔺氏意外之余倒也未天真到以为母子情已得转圜。然而仇猰进来就是如常冷冷淡淡的,并不像兴师问罪的样子,也不说明来意,自说自话坐下了。
蔺氏强自按捺,与底下人递了眼色,便有丫鬟前来奉茶。无疑是那两名美妾之一,屠兕记得她太阳穴旁的一点黑痣,应唤作黛绾,年十七。
仇猰刻意睨了少女一眼,居然问:“黛绾?”
少女受宠若惊,半垂眸莞尔一笑,轻轻应道:“嗳,是的,将军!”
仇猰颔首,端起茶抿了口,随手搁下,说:“香!”
这下连蔺氏都觉出仇猰的醉翁之意了,开始相信自己这不长进的儿子终于开窍了识抬举,不枉费她一番苦心。须知,两名娇娥虽称不上百里挑一,可也是她精挑细选着力栽培起来的。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说服她们入府很是耗了不少唇舌,自然少不得钱两花费。当着仇猰明里说是近身的丫鬟,其实并非签下卖身为奴的契约,同两家父母亦说定的,她们均是纳进门的妾,给过彩礼的。在故乡老宅,乡里乡亲全知道大宅门里空买了两方妾侍,可不是什么丫鬟老妈子。且仇家对外还挂着仇猰的名义,谎说他孝顺老母,人在京做官,留美妾替他尽孝。真真门面功夫做足!
原先预备着,仇猰总要回乡省亲,届时酒足饭饱将小妾往他怀里一送,不怕他不就范。女孩子又听话,向着婆母,以后老大家里她掌着权,老二的将军府她收着好,谁都别想跟她争这内当家的头把交椅。无奈美妾预备了两年,仇猰这厢非但妻也娶了孩子都生完了,硬是不思返乡。逼得蔺氏只能亲自上门来正家风,立母威。结果头一天就被仇猰狠杀了威风,铩羽而归。
如今风转了向云散了场,可见得是算盘没打错,将要心想事成了。蔺氏越想越得意,不自觉笑逐颜开,赶紧将另一名叫妃媂(ti)的美妾也往前推一推,催她过去伺候。
仇猰吊眉怪笑一声,故意问:“你知道我为何来?”
蔺氏一脸世故:“难道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知道要给老娘露个好脸了?”
仇猰扫了二人一眼,望向母亲,却道:“跟我走?”
黛绾犹是娇俏地笑了下,恭顺地垂着头,其意不言自明。倒是妃媂姑娘显得犹豫,娥眉微蹙,谨慎地瞧了瞧仇猰,又扭头看看蔺氏,咬住下唇欲言又止。
屠兕暗暗与仇猰交换过一眼,挽副笑呵呵的好人面趋近来,劝她:“既来之,不走,还回去不成?”
妃媂闻言双睫轻颤,深吸口气,点点头,往仇猰处去了两步。
仇猰勾了勾嘴角,笑得邪狞,霍地站起,走过蔺氏身旁站一站,话意凛凛:“给我的,就别再想要回去了!”
蔺氏有刹那的悚然,克制着稳了稳神,挤出一丝笑容逞强道:“为你预备的,不给你难道还送去便宜外头的孤魂野鬼?”
仇猰哼了声,似乎是笑,如兽低吠:“好嗷——”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可能断几天,三次元忙。
第7章 九、
九、
东厢书房是整座将军府最僻静的一隅。早先只是间上下两层的仓室,上头存瓷器摆件,下面堆些旧家具、拆换下来的门扇和杂物。仇猰来看过,让腾空了收拾收拾,就此改作书房。
说书房,但并未见好多典籍书册,屋内亦不置搁架橱柜,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只在一侧墙壁上凿了整面格屉般的壁窟,素日挂着厚厚的绒毡,谁也不知道后头存着什么。
至于上层阁楼则更无人得窥全貌,猜想是空置了罢。
这是矜墨第二次踏进东厢,依旧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竹林纵深,日光能从缝隙间劈进来,虚的光与实的竹仿若交织的罗网,令人心生恍惚,自觉无路可逃。矜墨有一霎的犹豫,边上乳娘不禁忐忑地扥一扥她衣袖,眼神中映满退却。矜墨抬头望着竹林那侧依稀可见的独立大屋,再扭头瞥眼院门处值岗的卫兵,稳了稳神,牵过乳娘一道踏上了林间小道。
人已行至竹林边缘,看清了书房前围着一圈同当初带她来的亲兵一样身披盔甲的兵卒,矜墨心头的不安渐渐扩散开来。好在很快她又瞥见了老管家屠兕,还笑呵呵同她招招手,顷刻又定了定神。不知为何,只要有屠兕在,矜墨就能确信将军要发作的人和事绝对不会是冲着小郎君来的。
走出林子再靠近些,矜墨始留意到高大威武的兵卒中间正围着两个人,仔细分辨,竟是老太太身边的。那叫黛绾的来得最勤,前日里也是她央求小郎君让抱走了小公子。另一位记得名唤妃媂,性子偏冷偏静,话也不多,仅来过一两次,但矜墨倒是更喜欢她些。因为她尝叹过一声:“身不由己,最是辛苦!”
头前儿听闻将军传自己与乳娘来问话,矜墨委实心惊肉跳。这会儿却完全安下心来了。老太太的人老太太的筹谋,府中人谁不是揣着明白装个糊涂罢了?都以为将军是默许了,此番看来,恐怕恰恰相反。
与乳娘碎步快走趋向前行礼,仇猰又如昔日一般侧身立在门外,左手捏着两枚红封,心不在焉地拍打着右掌心。
屠兕先开言:“姑娘、嫂子莫想岔了,将军有话问。这过午了不是?小郎君同公子正歇息,故而来至在此,别吵着他们,啊!”
乳娘芫娘十分朴实,素无心机,管家这样说她自然全都信了。矜墨则不然,暗自觑了觑将军的容色,脑海里转着诸般可能,着急编排措辞好应付接下来的未知。
然而仇猰仍是不声不响地拍打着红封,似乎是应和心中的某种节律,有条不紊。便还由屠兕问来:“是这么个事,芫嫂啊,小公子昨日去了太夫人房中都经哪些人抱过逗过?可有喂过什么?”
芫娘一诧,下意识看向矜墨。不等矜墨开口,屠兕已将话截了过来:“我们这里是将军府,不比寻常人家,眼睛总是要多些的,习惯就好了。横竖都是将军的人,防贼不防内嘛!”
芫娘恍然大悟,赶忙回他适才所问:“太夫人身边的黎嬷嬷和芳大姑娘抱过的,几位姑娘姐姐围在一起逗来着,民妇记得不甚仔细。哦,这边的黛绾姑娘很喜欢小公子,一直拿蜜饯让公子嘬。不过民妇还是劝姑娘们莫那样,小公子才长牙,蜜饯嚼不烂容易误吞。况且那些东西做得太甜了,幼儿还是不宜吃的。可是人一多难免吵闹,我一个人说了些什么她们也听不清楚。好在那一位姑娘,哎呀对不住,我这个脑子,记得住脸记不住名字,得罪了得罪了!哦哦,是妃媂姑娘!她挤到人堆里直接将蜜饯抢下来了,还嗔了大家一句,说逗也该有个分寸,小孩子又不是猫儿狗儿,仔细吃坏了。”
屠兕点点头,像是满意,又问:“小公子那时哭吗?”
芫娘登时一脸苦恼:“哎呀,就没停过!民妇接回来且哄了好久,后来出了院子大约吹了吹风,舒服了,小公子才不哭的。小脸都憋红了,怪心疼的。哎哟,民妇可不是埋怨什么,民妇不敢的!”
“好的好的!”屠兕笑容和蔼,直似位邻家长者,言谈间自旁边兵卒手上接过一只包袱皮,剥开来露出里头的物什,转向矜墨,“这件东西是姑娘做的?”
矜墨一看心头咯噔一下,直摇头。
“那是院里哪位姑娘?或者小郎君让新添的?”
矜墨还摇头,唯唯诺诺道:“是包在小公子襁褓里的。昨日小公子回来,热得一身汗,小郎君与他擦身更衣,以为是芫嫂新绣的肚兜,混着脏衣一道拿去洗了。都是小件,婢子便没送去浣池,自己打了水来洗好了晾在檐下。”
芫娘忙接口:“这肚兜民妇可没见过的!”
“我也没见过!”仇猰说着话偏转过身,手里的拍子终于停了,“阿婴一贯不喜繁复花俏,也说过棉布吸汗穿着舒服,不会准备这么好的丝织,还绣金。不过最要紧的,”他倏然目光如炬,直直盯着矜墨,“里头缝了什么?”
矜墨一悚,立即跪下:“婢子不懂,摸着像是散丸一类的,还有些干花,以为是香包,便收起来了,预备肚兜晾干了再给放回夹袋里。药包在此。”
她战战兢兢自怀中掏出帕子包好的一只白纱布包,铺得薄薄的,女子手掌大小。屠兕接过来放在鼻下嗅了嗅,眉头微蹙,看向仇猰摇摇头。
仇猰不耐地扭了扭脖子,问:“昨天獬儿离开过你?”
这话显是冲着乳娘说的,芫娘也赶忙应道:“是,小公子刚哭起来的时候太夫人摸着襁褓里头说是尿了,还哄笑了一场,后来便叫黎嬷嬷和黛绾姑娘抱小公子进屏风后头换尿布。民妇想着就隔一道屏,黎嬷嬷也是养过孩子的,这还能不会么?太夫人又正好有话问,我就没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