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才想张口唤一声,不防备覃婴自己掀衾下床,双膝落地扑通跪在了床前。
膝骨头磕在地上声音好重,矜墨光听着都觉得疼,慌忙跟着一道跪倒,紧紧搀扶。
他二人这一跪,原是这院里伺候的仆人连抱孩子的乳娘纷纷跪下来。屋外的人不明就里索性也跪,便剩蔺氏带来的人和老管家。屠兕是个机灵的,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往仇猰跟前一伏,终于惹得蔺氏的仆从也不敢杵着了,登时满屋就见后脊梁,谁都不敢抬头,更不敢吱声儿。
除了蔺氏,没人看清仇猰脸上的神情,只知他阔步挟风直向着覃婴而去。他俯身揽住覃婴后腰托一托,一手捏他下颚迫他抬头,低喝:“干什么?”
覃婴本来怯懦,被一吓一悚,红了眼,战战兢兢地嗫嚅:“是婆母……”
“认你了吗?”
覃婴又被吓得一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仇猰一把将他抱起放回床内盖好衾被,转回身拧眉高声:“起来!”
果然是将帅武威,言如军令,朗朗威威,震得人心头一颤,不自觉奉从。屠兕起了头,其余人也都跟着起身低头垂手立在一旁。
仇猰看向蔺氏,依旧是不敬不顺,恶声恶气道:“人你见到了,威风耍完了,客厢收拾好了,请吧!”
蔺氏气得咬牙,手一指,换作了泼悍样:“年年写信催你去请,年年无结果,倒宠着个来历不明的下贱坯子来压我一头,我怎么养得你这么个好儿子?!”
仇猰额角青筋暴起,腕一抖,掌心扣住了什么,扬手打了出去。蔺氏身旁的仆妇仰面而倒,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周围人定睛一瞧,她眉心嵌着枚乌铁箭头,大张着眼,已然气绝。登时一阵惊叫,有几个胆小的骇得腿软,径自跌坐地上。
屠兕一个箭步蹿上挡在蔺氏身前,急急道:“将军三思啊,将军!”
不料仇猰面上并不见盛怒的狂戾,仅仅是从容地捋一捋衣袖,轻描淡写:“谁再对一品诰命出言不逊,这便是榜样。老屠!”
“在!”
“乱葬岗。”
“是!”
屠兕正准备招两个杂役进来搬走尸体,倏闻矜墨惨呼:“小郎君——”
仇猰猛回头,见覃婴面无血色双目阖着,瘫靠在床头昏死了过去。
六、
虽然覃婴被吓得大病了一场还伤了胎气,但在丫鬟矜墨看来倒有些因祸得福的庆幸。
事后经她转述覃婴才知道,当日仇猰岂止是大发雷霆?直接把老太太一行人全都轰到厅堂里,说等太医来看过再发落。父子平安,他便忍一口气,打发人送老太太回老家;父子俩但凡一人有闪失,他也打发人送老太太回老家,就只她一人回去,其余人统统坑杀掉,祭天。
据说登时哭喊声一片,那阵仗好像谁家大发丧,孝子贤孙们赛调门儿呢!
蔺氏却是不怵的,也扯着嗓子边哭边骂:“杀千刀的逆子啊!自己心狠手辣弄死了人,倒赖为娘的不是。大小若不保也是你害的,你去抵命罢!”
仇猰眉目一凛,话意森寒:“今日之前,偌大的将军府未死过一人。我的人!”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哭闹声倏地降了许多,蔺氏也改做抽抽嗒嗒,不再撒泼样的嚎了。
我的人,你的人,你我有别,亲疏有差。入我的地界做我的客,无有贵贱但凭我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是仇猰的道理,绝不许人越界试探。即便是自己的母亲亦不能答应!
“万幸小郎君无大碍,不然府里恐怕是要血流成河了。将军真敢的!”
仇猰自然是敢的。战场上敌我殊死,是跟世间的律法伦理都无关的杀戮之罪,这罪是一人的也是所有的。战士们每一仗都在杀人,但非凶手。他们不能轻易被称作凶手。敌我双方,死去的和活下来的,终究都不算无辜。而仇猰作为率军之将,如今的盛荣皆由军功缔造,他享受着无上的特权,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高尚清白的,同时也不怀有反省和忏悔。他知道自己只是在一开始活下来了而已。活下来,活下去,活着拥有了今日的一切。
这江山覆下,若要论罪,便该先问问谁为王?何以为王?
反正仇猰不想为王,他觉得现在的王还不错,给自己的封赏也不错。仗打完了,他依然是大将军,比谁都高,比谁都横,比谁都活得舒服。够了!
他喜欢现在的日子,符合他心里的安宁平和。谁敢来打破这安宁,他就打谁。他认为这跟两军对阵是同样的。杀奴仆跟杀敌军也就成了同样的。
这些亦是仇猰的道理。他独断的道理!
矜墨自然不懂仇猰的偏执,不过私心里她觉得能将覃婴百般维护的将军实在难得,他果然是对覃婴动了真心吧!
覃婴则摇摇头,叹得好苦:“他往昔在战场上杀过多少人我不在乎,今日他若逞凶弑母我亦感念他迂执自当随他去了以为报答,可那嬷嬷何辜啊?荒里荒唐地死了,还要被丢到乱葬岗去,她家人还告不得官,主杀奴不成案的,不成案!说什么命如草芥,是下等人的命如草芥,权是天,身份是阶,一层又一层,踩着别人的头顶往上爬。爬上去就不是草芥了,不是!”
矜墨愣了下,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鼻头一酸,泪珠儿扑簌簌直下。她捏着帕子与覃婴拭泪,仍要将他劝一劝:“有小郎君这般心思良善的主子,便是婢子们的福气。”
覃婴带泪惨笑,自嘲:“我算什么主子?也不过是草芥,被连根拔起插在了雅瓶里,任人摆布罢了!”
矜墨直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小郎君切莫这样想!您是大将军正娶的妻房,有妻书为凭,钦赐诰封的。将军脾气确然恶劣,但对小郎君一心一意,他是真的向着您护着您的!”
“他哪里是有心护着我?只是他习惯了战场上的军令如山,所有人必须听他的,不许有人拂逆。他不是生气婆母不喜欢我,而是生气婆母居然不满意他的选择,他不高兴了,便要拿所有人泄愤。这里其实就是他的军营,他一直都是大将军,从未卸甲!”
矜墨想不明白。她固然以为小郎君所言有理,但隐隐又觉得事实并非如此单一,她仍信将军是真心的。起码,有五分是真的!
无论如何,一场风波过后老太太那厢对覃婴的态度不能说彻底转好,但轻易也不来挑三拣四无端起是非。毕竟仇猰好歹让了步,许老太太留下来了。
仍旧亏得屠兕劝告,私下里提醒仇猰:“往日那些指摘批判的折子到底没拿捏住实据好怼着条陈扣您大过小非,顶多是个私德有亏,王上不当事,其他人又能说出怎样滔天罪责来?但善事父母孝悌纲常,有心人言辞细加堆砌,说目无尊长便是目无君上,今日忤逆高堂他朝或敢举事作反,不怕王上凭此降罪,只恐他心里埋下一两分猜忌,从此君臣隔心了。那才是大大的失策,将军慎重啊!”
仇猰面目冷然,一言不发。
不再裹挟着一身爆烈的怒气,其人实在少言寡情,对任何事都不热衷。熟识他以后,身边人往往感到意外,世间竟有完全不知娱乐的人。曲舞歌戏、骑射击鞠、酒色牌局,文的武的雅的俗的,仇猰一应不沾。成亲前他总是白天练兵排阵晚上宿在营中,成亲后他依旧白天练兵排阵,日头未落便回家了。每天每天他定要见着自己的夫郎,守着他,抱他亲他,暴力地拥有他。
仿佛这一个人正是他寻觅良久的快乐欢喜,能叫他觉察出红尘的活色生香,开始像人一样的过日子。
“没有这身荣华,是不是就要失去他了?”仇猰没头没脑地问,好像是对屠兕,又好像是茫然自问。
屠兕想了想,温言道:“最要紧的是没人能欺负他。谁能欺负将军府的郎君?谁敢呢?”
仇猰怔怔的,显得失神,却不自觉地点点头。
第5章 七
七、
覃婴明显感觉到仇猰心有不快。
这人鲜少在自己面前发怒,仅有的几次也是冲着别人,并不针对自己。他也不见笑,常挂着张寡淡的脸,跟刷了糨子似的,又硬又假。
很多时候覃婴猜不透仇猰的情绪,同他相处总是战战兢兢的。但即便是那张泥塑般的脸上亦是有迹可循的,唯独那一点点孩子气的怏怏,是覃婴能清晰捕捉的仇猰的真性情。上一次是因为听说覃婴又怀胎了,今次,大约还是因为蔺氏吧!
不过覃婴不会去问的。他不敢,也不想打扰仇猰独自的不快。兴致不高的仇猰对覃婴来说便是生活的温静从容,实在求之不得。
缠绵地吻了一阵儿,仇猰的唇蹭着他脸颊滑至颈侧,反复厮磨,依恋而珍惜。他的手柔柔环在覃婴腰际,安分地没往下走。覃婴听着他呼吸清晰而沉缓,不似过往含欲的急切,仿佛睡熟了。两人就这般相拥着坐在床边,不言不语,亦不他为。
有过一瞬隔壁屋子传来婴儿啼哭,也依稀听闻乳母抱哄,不多时便安静了下来。灯罩笼住的火光散发柔和的微黄,温暖又稳定。这一室的灯火不熄,矜墨总是不敢安睡的吧!
心不在焉地想了许多,不自觉叹了声。
仇猰微微一顿,埋在他颈窝的脸不满意地扭了扭,但没有离开,瓮声道:“不舒服?”
覃婴一惊,立即否认:“没有!”
“在想什么?”
“没、没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