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就好。
然而他望着天空,知道这是徒然。一片雪花砸进他的眼珠,化成冰水顺着眼角流下,他再撑不住,一下子晕了过去。
但上天还是仁慈的,起码看上去似乎是这样。因为它在钟翎走到绝境之时,又给了他一抹子希望。
再次醒来,不是躺在家徒四壁的漏风的家中,不是缩在冷如钢铁一般的被衾里,包裹着他的,是松松软软的温暖的棉花被。小时候家世不错,只觉得这再寻常不过,但现在却成了奢望。
再加上空气中久违的炭火燃烧的温暖气味,钟翎明白,这要么是梦,要么就是他已经死了。
他徐徐睁开眼,眼神一片黯淡,没有光泽。
“翎翎,你醒了?!”
身旁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他千千万万个噩梦里,不断责问和咒骂自己的声音。
“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与之前的冷漠和绝情不同,洪桢握着他的手腕不停道歉,甚至流下眼泪。那一瞬间,钟翎恍惚又瞧见了那个桃李书院的少年。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次,他或许是真的动了感情,是真的愧疚。
钟翎的眸子动了动,如冰封多年的雪山终于见了阳光一般。
但他心中疑惑,这个人,不是应该在京城吗?为何会来宜顺?
洪桢看出他的疑虑,解释道:
“我那日气着你,便打定主意不过问你的事。我以为他们会依照刑法量刑审判,没想竟然会这么狠心,对你用这样重的刑罚......前些日子,我实在忍不住,便托人打听,却无人肯告诉我,我才发觉大事不妙。于是我连夜来询问父亲,他才将实情告知于我。对不起......若我早一些发现的话,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翎翎,我会护着你,以后,我会护着你......”
第97章 刑场(一)
钟翎听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忏悔,颇为动容。他在怀里动了动,想与他说父亲横死的祸端。
“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但他是跟货船一起沉的,又在那种水流湍急的地方,根本无法打捞,也......无从调查。”
钟翎顿了一顿,那商队里是有人幸存的,只要挨个询问,怎么会无从调查?
但洪桢似乎却害怕他再纠缠下去,握住他瘦骨嶙峋的肩膀,道:
“翎翎,你听我的,这件事只能是个意外。若想后半生过得安宁,就不要再去衙门闹了。否则,惊动了京城的人,我父亲他也保不了你。”
但自始至终,洪父都没有护过他。斩手也是,把他当成疯子也是。
钟翎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人告诉他,自己如今这幅样子,最好别再去得罪什么人。毕竟能让半个商队死于冠冕堂皇的意外,断然不是什么小人物。
但,他这样的人还怕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他猛地抬手,张嘴去咬包住丑陋手腕的绷带,由于他力道没控制住,不慎撕下了一块肉。
他想说,就是因为他残废了,父亲才去跑商。如果不是他丢了两只手,他的父亲也不会遭此横祸。
他疯狂地去咬绷带,长了新肉的坑坑洼洼的伤口便显露了出来,他举到洪桢眼前,那是紫红色的,没有血液径流的死肉。
他痛恨自己,更痛恨自己的手,于是自残似的去咬那丑陋的伤口,血液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洪桢连忙抱住他,禁锢住他的手腕,将整个身子都锁在自己怀里。
“别这样......翎翎别这样,你这样伤害自己,我的心也要痛死了。”
洪桢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痛,也根本没体会过痛得要死了是什么感受。他从未痛过,只是被针扎了一下,便以为是泰山倾轧了。其实,他根本无法跟钟翎感同身受。
钟翎没有哭,他的眼泪早在之前就流干了。他只是痛恨自己。
洪桢不断地安慰他,但那安慰的话,却是将钟翎推向地狱的最后一双手。
“我知道,他们给你判刑判重了,如果找个好些的状师,你的罪不至于斩手。”
你的罪,不至于斩手。
钟翎活生生僵在那里,洪桢之所以对他好,不是信任,是施舍。
他仍然觉得,孩子是他杀的。
至此,眼中仅存的光亮终于消失了,只余下一潭黑暗,溢满无边的绝望与怨恨。
当晚洪桢是抱着钟翎睡的,他极尽温柔地说:“翎翎,许久没抱你了,让我抱抱你吧。”
钟翎没有拒绝。
洪桢很是开心,他以为钟翎听了他的话,真的偃旗息鼓,不再揪着他父亲的死不放了。
但次日醒来的第一眼,他发现他错了。
因为钟翎,不见了。
昨晚下了一整晚的雪,天地茫茫,惨白无色。
他坐在床上愣着,心里如万马脱缰般慌乱,半晌后回神,忙带了人出去找。最后找到时,钟翎的尸体已经僵硬。
他跪在县太爷府衙的正大门,身前的地上,是一个他用额头划出来的,血淋淋的“冤”。
小小的身子缩在那个血字前面,如蚂蚁一般,就算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于人来说,都是无痛之痒。
洪桢像是被刀劈了似的,一下子踉跄跪地。
他盯着那个血淋淋的“冤”,这才恍悟了什么,喉咙里卡了一根骨头一般,许久许久,才挤出两个字:
“敛了。”
随从将钟翎葬在后山,墓碑上没有刻字,只是那处巴掌大的墓冢前,总是有一方砚台,一支笔,仿佛在等着谁泼墨写字,又或者等着谁启唇耳语。
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低语,细细一听,不过一场笑话。
至此,钟翎的故事便就结束了,白烟画卷的最后一幕,停在坟前结了蜘蛛网的砚台上,覆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像极了钟翎的人生。
乳白色的烟雾一点一点散去,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
钟翎的悲剧是必然的,从他爱上洪桢开始。
段无迹盯着最后一丝缱绻的烟尾巴,将注意力从沉思中抽了一点儿出来。
“钟翎的父亲,是你害的吧?”
他问孙氏。
孙氏瑟缩了一下,没有否认。
段无迹抬起眸子,冷冷停到孙氏身上,道:“你落此下场,确实罪有应得。”
孙氏却猛地站了起来,扑向牢门的栏杆尖叫:“我有什么错!”
“我不过是爱上了桢郎,想和他成亲生子而已,我不过是做了天底下所有女人都会做的事而已,我有什么错!”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只是冷冷看着她,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
“你们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尚书千金,你们凭什么这样看我!”
“你们是不是以为自己很正义啊......你们就没有做过错事吗?你们一辈子就没有冤枉过别人吗?你们只是看上去比我清高而已,有什么可得意的!”
“你们来做什么的?伸张正义?平反冤屈?好啊!那就去告洪桢啊!我爹是被冤枉的,他没有谋反,是洪桢陷害他的!去啊!”
他一会儿捶打墙壁,一会儿又疯狂地去抓牢门,不顾形象地大喊大叫,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仪态。
“是我爹找人炸的商船,那又如何?那一船的都是贱民!生下来就是下贱的坯子,有什么可惜的!就算你告到皇上面前,他也不会给我们判罪!”
“谁敢治我的罪?我爹是尚书大人,谁敢!”
她疯魔一般尖叫,似乎无人控制得住,直到后来衙役吼了一声:
“就算你叫破喉咙,明天也一样得死!”
她才仿佛运行的机器掉了零件,轰然散了。两腿发软地靠在牢门,眼泪簌簌落下,嗓子因过度的嘶吼而沙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大人,我不想死......救救我,求求你救我,只要你能救我,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了,我真的不想死!”
赵文居高临下看着她,眼中没有怨恨,更没有悲悯,这个将振兴黎民苍生为己任的父母官,脸上居然一片淡漠。
“钟翎的案子,是我师父翻的。他早已奏明皇上,你们的刑罚,是皇上亲手判的。”
孙氏仿佛被抽去了骨头,陡然瘫坐在地。
“怎么可能......我爹是皇上最器重的臣子,他马上就要升迁做尚书令了!怎么会这样......皇上不可能这么狠心,不可能!”
赵文眼中一冷,道:
“皇上是爱民如子的明君,自然不会容忍残害百姓的佞臣。即便没有谋反,他买通杀手,戕害子民,身上沾了数十条人命,单这一条罪,他也必死无疑。”
孙氏本来心如死灰,但听见对方的话,陡然又抓到一线生机,“也就是说,死的是我爹,不是我对不对!是了是了,钟翎是自己死的,你们又没有证据证明我和他父亲的死有关联,我是没有罪的对不对!”
钟父的商船,是她找人做了手脚,但那些人一并都死在船上了,死无对证。
钟翎的手,是洪桢的父亲砍的,就算是她父亲亲自施压,这罪也落不到她头上。
钟父的死,是她求父亲找了杀手,最后伪造成沉船河中的假象。但动手的不是她,下令的更不是她,她就可以脱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