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无迹失神地摩擦着蛟龙鞭的纹路,垂眸,思忖了一下,眼中划过狠戾,道:
“如果有人害你,我会杀了他。”
当然有这样的感情啊,譬如,上一世的段无迹倾覆平教所有势力与武林对抗,只为保住某个曾经伤害他的人。
悲凉的雪花洋洋洒洒飘着,将染满鲜血的刑场铺了一层又一层,似松松软软的棉花被。
然则,只有彻底掀开这层晶莹的积雪才会发现,白雪下头,是地狱。
“举世之间,没有一个人肯相信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邵慕白望着清扫刑场的官兵,神情凝重,仿佛这浓烈的血腥再也散不去一般。
不知怎的,钟翎的经历让他想起往事。眼睛倏地就湿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生平唯一一次,为鬼妖落泪。
当年,段无迹亦是如钟翎一般,揣着无边的苦与冤,无人相信。那时候,段无迹被他步步紧逼,一个人站在百级石阶之下,被漠堡的人团团围住,孤立无援。
他曾在刀光剑影中抬眸,道:
“邵慕白,若我说,我来漠堡,是因为爱你,你会信么?”
他不信,全天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人们只是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觉得他八成是疯了。
“这魔头也忒不要脸。这种话都说的出口?”
“还不是东窗事发,开始打感情牌了。”
“邵盟主与顾公子恩爱有加,岂能是他这魔头能插足的?”
“饶是他吹得天花乱坠,邵盟主也一个字都不可能信的。”
“就是,自己什么货色不清楚么?跑到漠堡来博取同情,真是不要脸!”
当时,他听着这些咒骂只觉得解气,现在再想起来,每句话都仿佛刀子一般,狠狠插进他心头。
彼时,段无迹受着铺天盖地的嘲讽,盯着那些锋利的剑刃,该有多难受?
邵慕白只要一想到这里,心里就跟泡进了黄连水一般,苦涩得几近窒息。
“无迹,我会好好爱你的!”
他抱住段无迹,声音哽咽。
段无迹一脸茫然,“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就?”
邵慕白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我爱你,无迹......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莫怕我不信一直憋着,不论什么话,我会一直一直相信你。”
段无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觉得这人是真的难过,于是揽住他的背,轻轻拍了拍,又温柔地说:
“敢不相信我试试?皮给你抽掉!”
邵慕白浑身一凛,后又无赖似的把怀里的人收紧。
“你不会的......无迹,你才舍不嗷————————”
一声惨叫贯彻云霄。
东皇归一
第99章 浊羽(一)
解决了钟翎一行人的恩怨,邵慕白带着洗魂之后的泪丹赶至地府,心情已不像以往的轻松。
“看起来,你倒是有心事?”
闪烁的鬼火光芒中,冥君从六十级阶梯上的桌案抬头,放下手中的公文。
邵慕白不置可否,径直道出积压多日的话:
“有人来抢泪丹。”
素来淡漠的冥君眉头一蹙,道:“什么人?”
邵慕白忆起当日凶险的一幕,道:“一个鬼兵。没记错的话,他效忠的对象是‘鬼祖’。”
他直勾勾盯着冥君的反应,果然,在他道出“鬼祖”的名号时,对方的脸又僵了一下。
“能派去抢夺泪丹的,法力远较鬼妖高得多......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伤倒是没有,但是......”
他拆下这些天一直绑在额头的黑色布带,亮出眉间的猩红图腾,“这个东西,我需要一个解释。”
冥君在看到图腾的那一刻狠狠一震,像是藏了多年的秘密被挖出来似的,连迈下台阶的动作都减慢了。
邵慕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那个猜测越发笃定,“我不是普通的凡人,对吧?”
“我起初以为,我就是走了什么寰昊大运,被你相中做了这个捉鬼师。即便当时死的是另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只要对准了你的时辰,你都是会拜作捉鬼师的。
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却完全不是这样。忘川河常年安宁平静,为何我一到那儿就波涛汹涌?河底那个嘶吼的怪物,究竟是谁?现在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开始派鬼兵来抢泪丹了,我本打不过他,为何长出头上这东西之后,法术就幡然大增?鬼兵口口声声喊着‘白祭’,我且问你......我与白祭,究竟有什么关联?”
冥君一步一步走下石阶,期间一直沉思,待他停到邵慕白跟前时,终于决定了什么一般,右手在半空一拂,门窗便尽数都关了起来。
他缓缓于桌边坐下,抬眸,眼神微有沧桑。
“你就是白祭。”
冥君缓缓启唇,将这注定隐瞒不久的秘密徐徐道出。从这个秘密里,邵慕白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困扰他多日的难题。
“白祭降世,万鬼夜哭。一万两千年前,冥界发生了一起石破天惊的动乱,数十万的鬼魂冲破忘川河的结界,在鬼祖‘东皇归一’的指引下,在阳间大开杀戒。天帝派人镇压,却发现东皇归一的法术惊人,且又有无数野鬼助阵,结果,十万天兵也降他不住。
在东皇归一震碎了李天王的宝塔之后,天帝束手无策,那时,神明之间互相推拒,恐惧万一输给东皇归一之后,颜面扫地。末了,还是白祭上神挺身而出,与东皇归一大战了七天七夜。那场仗,惊动了整个六界,即便是凡间,也能看到半空法术争斗的红光。最后,白祭身负重伤,而东皇归一,便被镇压在忘川河的结界之下,一直过了万年之余。”
邵慕白却始终困惑,这个白祭纵有上古战神的英勇,名号传遍六界,但......这样一个扬名六界的上神,跟他这不值一名的捉鬼师,一个是巍巍泰山,一个是江边的小土包。
这泰山跟土包,怎能混为一谈?
冥君看出他的疑虑,解释道:“前不久,白祭,也就是你,触犯了天条。天帝大怒,将你贬下凡间,让你承受凡人的七情六欲之苦。他封锁了你的法术和记忆,意指让你做个普通的凡人,尝遍凡间之苦后,痛彻悔悟,再回天界任职。但也由此,忘川河底的结界法力大减,东皇归一修炼了上万年,足以冲破禁锢,再度危害六界。”
邵慕白只觉得疑惑越来越多,“所以......这跟我捉鬼的关系是?”
冥君抬头看他,道:“你忘了,泪丹的作用了么?”
连普通的鬼魂得到它都能法术大增,何况是鬼祖东皇归一?
邵慕白道:“所以,东皇归一目前的法术,若想完全冲破结界,还需要泪丹的加持?”
“那你何不上书给天帝,让他多派几个上神,增强封印不就成了?”
邵慕白的鬼点子倒是多,只是冥界的英才上千,他能想到的,冥君他们自然也想到过。只是......
“当初的封印是你下的,若其他上神的法力注入进去,很容易与你的法力撞击,彼时不用东皇归一出手,封印自己就瓦解了。”
邵慕白当即失语,“也就是说,最后还是要我出手,即便我现在是个凡人?”
冥君盯着他眉间的火焰状图腾,道:“你的法术已经觉醒了很多,不算凡人。”
“合着我还得感谢那个来抢泪丹的鬼兵?”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是的。”
邵慕白觉得这一切很荒唐,就算是桥下说书的也说不出这样的情节。
他总算明白了,冥君为何要他重生。想必当年他魂归地府之际,恰是东皇归一冲破结界的时候。那时候,鬼祖已修成大法,就算他当时结束了凡人的所谓的“劫难”,但要立马拥有之前白祭所有的法术,尚要休养九九八十一日方能将法力安放。那时,估计鬼祖已经把天捅成马蜂窝了。
只是,他重生的时间是十年前,而冥君让他收集泪丹的时限又只有两年,剩下的八年,是做什么的呢?
他一直揣着这疑问,直到某一日,冥君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前世镜最大的限度,只能把时光往回十年。镇压鬼祖么,当然越早越好了。”
嗯,这理由不错,简单直接。
亏他还以为是什么封印的年限或者冥界的规定限制了,原来是他多虑。
在冥君亲口告诉邵慕白的当下,他得知自己不是一个走了大运的凡人,而是一个天上的威名赫赫的上神时,却没有知道真相的那种轻松。反而,只觉得心头又压了一块磐石,堵得他呼吸迟缓。
镇压鬼祖,这惊动六界的巨任,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落到他头上了。
他只想跟小魔头谈情说爱而已,谁成想重生一回,竟惹了这么大个娄子。当初冥君与他谈条件时,还不如不答应呢。
不过,不答应的话,他就没机会去爱段无迹了。
这样想一想,他又觉得无可厚非了。毕竟他享受了重生的好处,那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点事情回馈,倒也无可厚非了。只是......
“如今东皇归一公然派鬼兵来抢,是不是说明,他可能就要冲破封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