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主!您回来了啊!”
那跟顾兰之打交道的下人瞧见段无迹,仿佛找到救星一般。
段无迹微微抬头,扫了眼地上跪坐着的顾盼生姿的人,“这怎么回事?”
他板着一张脸,宛如壁画一般毫无感情,冷冽的眸子一过,便飞来数把尖刀。
顾兰之见他颇有姿态,推测他在平教的地位不低,又听着下人们叫他“小少主”,便也过去跪在他身前。
“小少主,请你可怜可怜我吧!”
他扑过去抓住段无迹的裤腿,正要说到正题,却被有洁癖的某人劈头盖脸地打断:
“把你的脏手拿开。”
邵慕白在一旁哭笑不得——这顾兰之谁的腿不好抱,偏要来抱这有洁癖的段无迹?
顾兰之流泪的动作一僵,抬头一望,正对上那雪打霜披的眸子,只觉得后背冒了层冷汗,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讪讪将手缩了回来。
“抱歉......”
段无迹看向一旁的下人,“这人来做什么的?”
那下人如实回答:“这位公子自称姓顾,要见大少主,说是和大少主是旧识,要来看望他。”
“跟我哥?”段无迹不可置信地扫了顾兰之一眼,“他何时跟武林盟的人打交道了?”
他记性颇好,当年邵慕白与这人在桥上争论,这人的确说来自顾家。而顾家虽说是书香世家,但也世代与武林盟交情很深。但平教一直与武林盟势不两立,就算段如风有心结交,也该有所避讳,不会让人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
顾兰之听出他的顾虑,赶忙道:
“不不不!小少主,我已经与武林盟断绝了干系,也被顾家从族谱里除名了。现在是孤身一人,孑然伶仃,一个人在江湖上没有依靠真的寸步难行,我还总遭仇家追打,这才来投靠段郎的!”
段无迹抓到那两个刺耳的字眼,“段郎?”
顾兰之一颤,像兔子见到猛兽般往后缩了缩,嗫嚅道:“实不相瞒......我倾慕大少主已久,与他,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至此,段无迹黛青的眉毛几乎能拧出一朵花了。
他听不得顾兰之娇娇滴滴的啜泣声,于是转而问下人:
“这人怎么来的?”
那下人恭恭敬敬道:“回小少主,大少主最近身子一直不好,一睡就是十个时辰,这才刚被教主接回来养病。他先前醒来,就跟小人交代了,说与这位公子的交情不深,请这位公子先行离去。若是路上害怕,他可以指派两个兄弟护送。”
“他方才说的‘露水情缘’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小的也是头一回见这位公子,不知道大少主与他之间的交情。”
那下人常年在平教伺候,察言观色也是有一套的,虽然并不认识顾兰之,但该走该留,他心里也有数。
“不过大少主既说与他不熟,小的这个做下人的也不好揣摩什么,只能依照大少主的意思,先送公子下山。”
这一点倒是与段无迹不谋而合,眸子一转便下了令:“既如此,就找人送他回去吧,平教不接不速之客。”
下人点头一应:“是,谨遵小少主指令。”
一旁的顾兰之听了却仿佛遭了灭顶之灾一般,呜咽一声,扑通跪到段无迹跟前,阻断他进门的路。
“小少主,我求你行行好!我真的没有去处了,这才来投奔段郎的!”
他哭声一起,两行清泪就落了下来,贴在那张玉瓷脸颊上凄且美,惹人怜爱。
他见段无迹不动于衷,便转而看向一旁的邵慕白。
“邵大哥!邵大哥你救救我!我们的爹爹曾是旧识,就算看在他二老的面子上,看在你曾经救我一命的份上,恳请你再救救我吧!”
之前在石桥吃过亏,他不敢在邵慕白面前上演那出寻死觅活的把戏,只哭得声泪俱下,希望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让他住进平教。
段无迹听他叫“邵大哥”,脸上浮现两丝不悦,“你们很熟?”
他问的邵慕白。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其实里面陷阱重重,一则这顾兰之说的每一个字眼都在营造他们很熟络的假象,二则他与段无迹才在一起没多久,就跑出来一个曾有交集并且试图有交集的人,若是一个没解释好,这就成了另一段“露水情缘”了。
邵慕白脊梁骨一震,笑道:“曾见过一面,在江洲,你也在的。”
段无迹这才放下疑心,转而去回应尚在流泪的人:
“邵慕白于平教是客,做不了主。平教的主人,一是我父亲,二是我哥,三是我。但你是来找我哥的,我不好插手,也不乐意插手。既然哥给了你去处,你便就听他的话,即刻下山。否则,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不客气,平教可不是谁都能来敲门闹事的。”
他说话不急不慢,不冷不热,却有一股强烈的压迫人的气势,如深秋的第一次霜降,活生生让万物褪去一层温度。
但顾兰之是铁了心要留下来,此人手法诸多,心机颇深,不能说服段无迹,也不能说服看门小厮,那他便又想了另一出法子。
他抱着邵慕白的脚腕,虚弱着压低了声音:
“邵大哥,兰之求你跟小少主求求情......我若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万万不会来打搅段郎。但,但他与我有过一段缘,我们已经——”
似是有什么话太过羞耻,他便没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到了,四周的人也不是傻子。
“当时他伤心难过,陪他的人,是我。如今我遭了难,山穷水尽,他怎可弃我不顾呢?我知道段郎心地良善,他是有苦衷的,所以,请你,请你们让我跟他见一面,只求能当面问清缘由,若他执意如此,那我便也死心了......”
邵慕白见他仍是一副弱不禁风矫揉造作的模样,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若顾兰之一改往前,能够挺直脊背,不哭不喊,心平气和一些,指不定他还能开口帮他。回忆起前世种种,顾兰之每回一哭,必定是另有所图。有一次他哭得梨花带雨,邵慕白心里疼他,次日便应了他的要求,在漠堡的青湖上段无迹的住处拆了,另修了一座水榭,供他平日看戏,让段无迹住去漠堡最偏的小院子。
如今这样哭哭啼啼的样子,断然又是要作妖了。过去的邵慕白心软,看不得他流泪,但见得多了,吃过亏了,理性便也占了上风。
他微微弯腰,道:
“方才无迹已经说过了,我来此是客,做不了主。何况我与段如风并无交情(倒是有一次绑架),他既已做出抉择,又凭何因我这外人更改?”
“你当真如此狠心吗......”顾兰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你说清楚你的来意,是真的借住两日,还是其他的,我想,于情于理,平教也不可能拒你于门外。如果继续闹下去,可没人会理你。”
顾兰之却是不听的,又哭又说了好一阵儿,突然间大喘粗气,仿佛喉咙被人掐住一般,接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邵慕白:!
他还在那儿准备再劝他改邪归正,企图就念在父辈相识,再尽些绵薄之力。谁知这人压根不屑听他讲话,直接将卖惨心法发挥到了第九重,晕了,身子刚好靠在他腿上。
邵慕白先是一惊——这人也太能演了吧!
然后愤怒——这人就不能有点儿骨气吗?
最后慌张——他在段无迹面前,让另一个男人靠了腿,且一直靠着。
一时间心气郁结,往日能说死一头牛的嘴不知怎的就变笨了,委屈得不得了,你你我我半天,蹦出一个:
“他,他碰瓷儿!”
段无迹脸上当即罩了乌云,“既然晕了,你们就把他扔到后山,让狼狈叼了去。”
几个小厮倒是波澜不惊,毕竟这在平教并不罕见。
一旁的邵慕白倒是由心钦佩,他家小魔头就是有法子——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可以吓醒。
果然,听到这话的顾兰之当即有了动静,抱着大腿的手动了动,似就要假装苏醒。
但就在这所有人都以为终于可以解决这事儿的当下,门内又走出来一个小厮,那是贴身伺候段如风的冬然。
他低眉顺眼在段无迹面前行了礼,压低声音道:
“小少主,大少主说,请顾公子进去。”
第81章 见家长(一)
冬然低眉顺眼在段无迹面前行了礼,压低声音道:
段无迹虽不愿,但也不想再管这档子事儿,只要听到顾兰之说话,他就浑身发毛。
于是给几个小厮使了眼色,冷冷道:
“既然是哥的意思,就把人抬进去吧。”
那日降了小雪,山谷一片洁白,却不知何处滚落了一块石头,在地上砸了一个浅坑,再顺势往下滚的时候,便在雪白的地上划裂了一道口子,如深沟一般,扭曲丑陋。
“为何你哥之前都不松口,后来又一下子答应了呢?”
彼时,段无迹望着远处尖锐的檐角,幽幽道:
“哥可怜他。”
“可怜他?因为他流眼泪了?”
段无迹摇头,道:“不过是因为他与秋然有两分相似罢了。”
秋然,是段如风之前贴身伺候的小厮,一年前为了救段如风的性命,身中剧毒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