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慕白曾明确问过,段如风有没有喜欢的人,那时,伟岸强壮的人一下子被削了骨头似的,脆弱不堪,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尽管秋然或许不知情,但段如风委实是将他放心里的。邵慕白这个外人都知道了,作为他胞弟的段无迹,自然也是清楚的。
只是,说秋然与顾兰之长得像,这倒有些让邵慕白摸不着头脑。
邵慕白惊愕:“顾兰之与秋然?他们哪里像了?”
这两人他都见过,顾兰之更是熟得不能再熟。但他想起秋然逃跑时头发散乱的样子,为了见段如风不惜与鬼差作对的坚毅的样子,分明千般难过万般不舍也要咧嘴笑着让段如风千万别担心的样子,这人,怎么着,也跟顾兰之没有半点想象。
段无迹扶在栏杆上的手动了动,道:“气韵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五官是有些像的,尤其是耳朵。”
“耳朵?”
邵慕白又是一惊。
他对顾兰之的长相很熟悉,但对他的耳朵委实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就记得他的耳垂颇有肉感,圆圆的,跟面团子似的。
段无迹道:“哥虽然没跟我说,但我猜他挺喜欢秋然的耳朵的。”顿了顿,语气多了两分局促,又道,“有一回,我瞧见哥捏他的耳朵了。两个人都很开心。”
他这两分局促不为别的,是因为他看到的这一幕并非光明正大,是偷偷看到的,段如风一直不知道。
邵慕白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丝慌乱,真心觉得他可爱,眼神落到他的双耳,道:
“你的耳朵也好看,比他们的都好看。”
兴许是爱屋及乌,他此刻觉得段无迹的耳朵就跟仙女亲手描摹的一般,耳骨纤细,线条流畅,真是好看到了极点。
段无迹不以为然,“我的耳垂小,福薄,不比秋然的,圆润小巧,珍珠一般。”
听了这话,邵慕白倒知道他与段无迹的差距在哪儿了,他形容耳垂为“面团子”,而人家形容为“珍珠”。
他沉默了片刻,问:“所以,段如风方才还是把顾兰之留了下来,是把他当成秋然了吗?”
段无迹道:“那没到那程度,不然一开始也不会赶他走。”
他嗅着裹挟了悲伤的风,又道:“秋然是他的弱点。”
生离已苦,更谈死别?
秋然彻底走的那一下,邵慕白是在场的,少年为了躲避黑白无常的追踪,逃了十几日,周身狼狈,蓬头垢发。已是魂魄的他,一遍又一遍擦着段如风头上的汗,虽然无用,但他也始终不渝地擦着。黑白无常只给他一炷香的时间,他却在显现肉身的前一刻,问邵慕白借了梳子,说:
“要见少主,怎么也得体面些。”
秋然是段如风的弱点,段如风何尝不是他的弱点?
红尘中人,都是把自己的挖出来,血淋淋的,双手捧给挚爱。但凡那人没了,一颗心也就没了。
邵慕白听出他话里的伤感,从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自打二人互诉情意之后,他们经常这样依偎。
只是之前在外头无甚拘束,倒是没什么,别人若敢指指点点,咱们魔教少主瞪眼过去,那些人便不敢再看了。
如今却是不同的。
平教四处都是眼线,就算是段无迹也不可为所欲为,何况,他还带了个不招段如风待见的邵慕白。
“你做什么!有人看着!”
邵慕白不理会推弄他的那双手,漫不经心地左右看看,“哪里有人?就咱们俩呢。”
“平教到处都有暗卫,你看不见人家不代表人家看不见你。”
“那就让他们看去,反正你早晚都是要过门的,早一点大白天下也好,省得你老是悬着一颗心。”
“那怎么能一样?我跟哥介绍你是一回事,被人窥探我们有私又是另一回事,若被这平教的暗线抢了先,我到时候有嘴也说不清!”
邵慕白却如得逞的狼一般,在他耳旁轻轻一笑:“果然,你让我跟你一起回来,是要带我见家长的。”
心思一下子被戳穿,段无迹悔不该言,失措了半晌,索性承认了。
“是又如何?成亲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媒妁之言倒好办,随便找个婆子串串流程就行了。但父母之命,你父母皆亡,怎么答应婚事,只有从我这边下手了......”
这下,却是该邵慕白惊愕了。
“婚,婚事?”
这不该是他说的话吗?
这样挑逗又深情的话,不一向都是该他说的吗?
这小魔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都在想些什么呢?
段无迹见他如此讶异,当即就恼了,“怎么,你不想跟我成亲?”
“不,当然不是!”
邵慕白赶紧表忠心,“我当然想和你成亲了!我一直一直都——”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抬手将人掰过来,两人面面相觑着,互相望进对方的眼睛。
“无迹,我此生非你不可......”
语罢,深情相拥。
邵慕白嗅着他发间清淡的香,心中无限惬意,仿佛飘进了温柔水波,随着波纹慢慢游动。
冬天的红叶李已经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上印着银光,投射在相拥的二人身上。
情到深处,无限美好。
然则,却有一个不速之客,偏偏撞了进来,将这美好陡然击碎。
“你们在做什么!”
循声望去,只见张牙舞爪的枝桠后面,立着个勃然大怒的人——段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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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教地下的审讯室里,阴暗,潮湿,只有薄薄的一丝空气,以及因为空气稀薄而跳动不止的火把。暗室中间十字形的木架上,邵慕白正绑在那儿,手脚皆被铁链禁锢。
“无迹,你说,是不是这王八羔子逼你的。”
问话之人,自然是怒不可遏的段如风。
一则,他本性沉稳,一般情况不会情绪失控。
二则,他对邵慕白的印象差到了极点,他根本不敢想方才他的亲弟弟与这人拥抱,是所谓的情投意合。
所以,既没有疑问,又没有怒斥。
只是坐在审讯者的椅子上,阴沉着说出这个他信以为真的事实。
段无迹站在一旁,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盯着绑在邵慕白手腕上的铁链,道:“他没逼我。”
顿了顿,又道:“是我主动的。”
段如风因为有伤病在身,脸色本就惨白,听到这句话之后,瞬间变成铁青。
拳头上的青筋腾然暴发,一下子鼓了出来,仿佛地面陡然崩开的裂谷,深邃扭曲。
“你先出去。”
他深呼吸了一下,似是用了极大的努力才使得语气平稳。
段无迹不听他言,“不行。”
“这是命令。”
段无迹径直停在十字木架前,抬手去解铁链的锁,“我若出去了,你会杀他。”
他的语气冰冷,没什么起伏,似乎早料到兄长会如此反应。
气得段如风不得不加重了语气:“你不出去,我现在就杀了他!”
闻言,段无迹放下解锁的动作,转身,挡在邵慕白身前,抬头凝视兄长烧着怒火的眼睛。
“你如果想要我死,尽管动手。”
他的眼神凌厉,似插着削铁如泥的宝剑,透着足以刺穿所有躯体的锋利,剑光却干净纯粹,只有银白。
段如风的脸色又阴了一茬,因为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弟弟,居然为了一个外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你在逼我动手?”
段无迹面色冷冷,“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怎么对他,我就怎么对自己。我说到做到。”
他是从小被段如风宠着长大的,父亲对他越是严苛,越让他置身凛凛寒冬,段如风便越会化身一方铜墙,隔挡刺骨寒风。
他威胁段如风,最好的办法,就是从自己身上下手。
空气越发稀薄,几乎快要凝滞。两兄弟怒目相瞪,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此时,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的邵慕白开了口:
“无迹,你先出去,我跟你哥谈谈。”
段无迹背对着他,闻言侧头,“可是——”
邵慕白却是笑笑:“——我没事的。相信我,嗯?”
段无迹转身,在一片和煦春风中抬眸,本想叮嘱两句要小心,但他又觉得,这人既然答应跟他回来,自然是预测到了的。于是也没说这几句无用之言,只是叹了一口气,道:
“我在外面等你。”
第82章 见家长(二)
暗室逼仄,烧得正旺的火把在石壁上跳动,地上的人影因此跳跃不停,张牙舞爪,如鬼手一般。
“他很听你的话。”
段如风站在之前的地方一步未动,眼神也如刀一般切在邵慕白脸上,一动不动。
邵慕白在刀光剑影中抬头,淡淡一笑:
“我把整颗心都掏给了他,他自然信我。”
照他的功夫,段如风再叫十个人也不是对手,只是他想着之前自己因为官粮的事情绑了人家,闹得不怎么愉快。现在风水轮流转,到他有事相求,拜托人家把弟弟交付与他时,被绑两下也无伤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