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痴愣愣在原地呆了许久,盯着段无迹离去的方向动也不动。觉得段无迹不是妖孽,就是神灵。
掌柜的见他一副被人勾了魂魄的没出息的样子,过去狠狠敲了他一记脑门,骂道:
“小兔崽子!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干活儿去!”
小二耷拉着脑袋上了楼,留掌柜的独自一人对着偌大的厅堂发愣。
他盯着众人离去的方向足足有一刻钟,面上仿佛刷了层泥浆,阴沉忧闷。许久许久,木讷的眼睛才动了动,挪到酒柜最上方的那个不起眼的格子。
忆起往事,神色凝重。
邵:我媳妇儿当然不是人了,是仙子~~~
第26章 家人(一)
长安的尸身还没来得及入棺,只拿一张简陋的麻布盖着,罩在一张单薄的木板上。一家人围在一旁,呜呜咽咽地痛哭。
但邵慕白定睛一看,灵堂里,还有几只游离的小鬼扑在长安身上,吸食他还未散尽的精气。
怒从中来,掏出怀里的阴阳琉璃扇,啪的一声打开,二十四片扇刃片片相接,陡然汇聚一泓耀光,将阴暗的灵堂照得明亮。
“滚回你们该去的地方!”
他念了一个咒语,扇子在掌中一旋,奋力朝那几只小鬼挥去。只听呼啦一声,一阵风呼啸而过,掀起麻布的一个角落,却仍旧将长安盖得严严实实。
顷刻间,小鬼四散奔逃,原先灵堂里若有似无的“呜咽声”,也终于随风而散。
“大师,看看我们长安吧......”
长安的母亲见了这一幕,觉着邵慕白有些法术,于是堪堪跪在他面前,用像秋天被碾碎的落叶的声音乞求。
“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长安家里一共有五个兄妹,他排第三。父亲常年卧病,药石不断,母亲无甚手艺,靠给人家洗衣裳挣钱。乃至孩子们没钱学手艺,小小年纪就开始东奔西走,挣些银子补贴家用。
邵慕白想起那束红叶李,被闷得很难受,昨日匆匆一见,长安笑得多明媚,他现在心里就有多沉重。
“长安他很乖的。”
妇人蓬头垢发,一面抹眼泪,一面哽咽着陈述。她今早去衙门闹了一通,但跟寻常时候一样,这事一出,衙门也没有办法。百姓找县官哭,县官上报到京城哭,皇帝指派个什么道士来做法,就算了结了。每每以为来的道士法力无边,定能将鬼妖收服,安宁不到两日,道士一走,命案便又出来了。
实际上,妇人并非多相信邵慕白,只是现在有一线希望,有一丝能给他儿子报仇的可能,她都要去试试的。毕竟这样天大的悲痛,再大的心胸也盛不下。
“寻常人家的孩子都贪玩儿,不上进,长安跟他们不一样。他聪明,能干,每日干活儿回来还要帮我洗衣裳。他想着他多做点儿,我就能少做点儿......从前,他老想跟木匠学门手艺,他说,娘,木匠挣钱。待我挣钱了,你就不用给人家洗衣裳了。但我们家,存余的钱都给他爹买药去了,他大哥最近又要成亲,哪有多的钱给他拜师?所以,这事儿后来也搁置下来了。怎么会成现在这样......早知道,我就借钱给他拜师去了,让他别在外头瞎跑,他也不会惹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妇人越说,越觉得亏欠这孩子,一时悲从中来,好不容易忍下去的眼泪又蹿了出来,被儿女们扶去里屋休息了。
生在这样的家庭,排行在中间的孩子无疑是最苦的。老大穿不下的衣服给老二,老二再给老三,一个接一个往下传。若家里有孩子受了委屈,老五有老四哄,老四有老三哄,再一个接一个往上走。所以,长安这个位置,既没有新衣裳穿,还要帮忙照看弟妹。
妇人一直在说长安很懂事,很体贴,邵慕白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但这些话对他找寻鬼妖,弄清长安为何被害,乃至后面擒拿鬼妖,皆没什么帮助。
询问刚失去亲人的人,兴许有些残忍。但长安尸骨未寒,那鬼妖却毫发无伤甚至在物色下一个受害人,他怎能坐视不管?
他第二个找的是长安的大哥,心想着男儿有泪不轻弹,应该要坚强些。
长安的大哥在一家酒楼做小二,挣的银子不多。最近跟隔壁家的姑娘谈好了亲事,聘礼已经下了,准备成亲。
“长安很聪明,娘很疼他,我一直以为他会成为一个木匠。家里没钱让他去拜师,他也没有就此放弃。那个木匠在咱们县城很有名,尤其擅长做扇子,就那种镂空雕花的,小姐姑娘们都喜欢得很......长安找到木匠,跟他说,扇子不禁得好看,还得香。那木匠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每日都让长安帮他去城外的山里砍香樟树......那之后,木匠的生意又好了许多,因为卖的是‘香扇’,价格也比从前贵一些。木匠觉得咱们长安是块材料,就也传授他一些活计。前两日他做了一把小扇子回来,已经差不多能拿出去卖了,我还跟他说,要是这门手艺学会了,我就借钱给他盘个摊位,安定下来。本来......他有机会做木匠的,谁知道......谁知道......”
七尺高的男儿哽咽了一下,喉咙滚动,没有再往下说。
但这一切,皆让邵慕白觉着很奇怪。他昨日见到长安,分明在街上卖花,今早上听那些壮汉谈论,也说的是“冬天卖梨春天卖花的长安”,为何在他母亲和大哥口中只有木匠,对其他却只字不提?
这个木匠他是一定要去拜访问一问的,但卖花的事情,他也不能不提。
于是他委婉问了一句:“那平时,长安有其他挣钱的办法么?”
“他......倒是会去卖点儿花花草草的。”男人扯了扯嘴角,似乎很不情愿提起,“但......那挣不到几个钱,父亲说过他许多回,他都不听......”
挣不到钱?
邵慕白恍惚记起昨日长安说,“待我凑够钱了,就娶她过门”。显然,长安卖花是有原因,且有计划的。而且这原因很简单也很纯粹,就是为了攒钱成亲。虽然收入少,但好歹是个数,积少成多,总有凑够的时候。
看起来,他的家人应该知道这个“她”的存在,但......瞧他们的神情,倒是宁愿不知道。
这是如何回事?
“令尊为何阻拦?因为会耽误学手艺么?”
“也不是......他每每都是去砍香樟树顺便采的花,然后插到水里,待从木匠那儿学完了再去卖掉。”男人说到这里,心头似乎缠绕了许多杂念,一时焦愁万分,“昨晚他卖花回来,本来挺高兴的,但后来不知说起什么,就跟爹吵起来了。爹也是个急脾气,一下子就犯了病,之后......我,我就没往下听了,反正他们俩经常吵,大家都习惯了。”
“吵架?令堂大人不是说长安很懂事么?他们为何会吵起来?”
话及这里,男人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吵架的话,说来说去也就那些理由了。”
顿了顿,仿佛是怕邵慕白继续往下问,索性在他出口前打断:“大师,这些您就别问了,左右是咱们的家事......唉,我实在不方便说。”
不方便说?
那便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邵慕白思忖了片刻,想着现在丧事还没办完,道士什么的也都还没请,于是没有继续问下去。打算勾一个不露山水的笑容,问问街坊邻居,指不定他们愿意讲。
“大哥有难言之隐,在下也不好勉强,那就——哎!”
他小算盘打得很精妙,正起身客套,身后的段无迹却“嗖”的冲了出去。
“——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别怪我的鞭子不留情!”
邵:媳妇儿太冲动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27章 家人(二)
“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别怪我的鞭子不留情!”
跟之前威胁那长工一样,他将腰上的蛟龙鞭解下一挥,抡了个半圆后手腕一转,借着惯性的方向缠上拳头,抵到男人的喉咙前,在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下。只是这一切实在太快,之前他还好端端站在那里,下一刻便嗖得换了地方。
他压低声音,眼睛从下往上盯着对方,阴鸷森寒,宛如夜深人静处的吸血蝙蝠,审视随时准备下手的生命。
段无迹的眼睛很神奇,寻常人若做个凶恶的表情,起码将眉头下沉,或者咬牙切齿。他却不用,只从下往上看你一眼,也不用力,便让人看清他眸中的杀气。
然则,他凶归凶了,邵慕白却被这神来一笔吓得一蹦——人家好不容易愿意吐露一些长安的细节,让他这无头苍蝇有了头绪。这一闹,可一切都打回原形了。要是人家就此惧怕,或者以为他们是脾气暴躁滥杀无辜的怪物,往后想问东西他找谁去?
“无迹无迹,咱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邵慕白赶紧把吓飞的眉毛从后脑勺翻回来,赶忙跑过去企图将他拉回来。
被威胁的男人吓得脸色惨白,“你,你什么人?光天化日的,你,你还想动手打人不成?”
“没有没有没有!”邵慕白生怕他误会(已经误会了),连忙否定,“我的朋友只是比较着急,想把事情问清楚。出发点还是好的,只是有一点点点点着急。大哥见谅,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