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情在天界并不少有,毕竟凡人是健忘的,他们的生命太过短暂,过了这一世,下一世便失了这份信仰再正常不过了,因此,对于这位在仙都呆了近两千年的将军的陨落,神官们并没有深究,只是闲暇之余道几句惋惜罢了。
泮林眯了眯眼,接着微弱的亮光看着大殿另一头靠坐在石柱旁的人影,舔了舔后槽牙,还是没打算先吱声。
昨夜的事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到现在都没完全回过神来,他只知道,堂堂武帝君坤,竟然不是个正经玩意儿,那玩意儿道貌岸然的,眼也不眨地随手一剑就将第一个冒头的神官当头劈成了两半,一名女神官就站在旁边,被血染红了大半个身子,急喘着气连动都动不了了。
而后,君坤又亲手斩杀了好几名冲上去的神官,至始至终面无表情,一把墨黑色的玄铁剑在他手中挥得随意,没花什么功夫就让他们无力反抗了。
泮林本就是文官,虽手有缚鸡之力,但颇有自知之明,便只是站在一旁没有作声。君坤把他们分别关了起来,却给了他联系唐景虚的机会,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机会是君坤故意留的,但他没有选择。
在他们进来之前,这殿里应该已经关过好几批神官了,照君坤的话,估计死光了,不论怎么说,能飞升仙都的,都不是那些会企图苟且偷生的小人,他们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死若鸿毛,却重于泰山。
“小叫花,”吹息蓦地出了声,泮林听不出什么滋味,“想死吗?”
泮林翻了个大白眼:“不想。”
吹息沉默了许久,直到沙漏上只剩了一半的白沙,才接着说道:“我想。”
泮林:“……哦,所以呢?”
吹息没有说话,而是站起身,朝他走近。
泮林看着他晦暗不明的脸,心底涌上一股强烈的烦躁与不安。
“我娘死后,他就把我们一起养在了身边。”吹息走得极慢,用平淡地语气述说着,“只要我们一吵架,他就一手提着一个把我们扔进柴房关着,要么打一架出去劈柴没饭吃,要么手拉手出去吃酱肘子。我们都是从小就饿怕了,每回都忍着一身鸡皮疙瘩勾着手指头啃完了酱肘子……”
“你说这个干什么?”泮林不耐烦地粗声打断了他的话,心里的焦躁愈演愈烈。
吹息自顾自接着说道:“酱肘子只有一个,以前我们只能一起啃,这次……”
说话间,吹息已经走到了泮林三步远的位置,但他脚步未停,泮林下意识想往后退,未曾想,吹息忽然蹿了过去,看着他直向自己心口袭来的右手,泮林瞪大了眼:“你……”
第80章 映天
唐景虚在鬼蜮的映天河畔见到了久违蒙面的简兮,他看上去消瘦了不少,但那双眼睛还是明亮如初,见到唐景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唐将军,好久不见。”
“简兮,你小子跑哪儿去了?”见他神色自若,唐景虚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他一直怕简兮深陷简佑陨落的不幸中难以自拔,如今看来,简兮还算是看得开的。
“我去找我哥了。”简兮挠了挠头,未及唐景虚开口,他又忙接着补充道,“我哥他……前几日出生了,现在是皇城里一个书生的二儿子,家境一般,但从面相来看,那一家人都挺和善的,他这一生虽会过得平庸,但好在远离了是非,挺好的。”
唐景虚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简兮失踪这么久竟是去寻投胎的简佑了,好在简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幸运的了,竟这么快就转世,倒是免了简兮在往后千百年的挂念。
“那你……”
未等唐景虚说完,简兮便急着说道:“昨夜,我偷偷去看我哥来着,结果竟见皇城众多恶鬼出没,我寻思着不对劲儿,正巧碰上如风了,他也觉察异样,且收到了指令要回堕鬼阁随时候命,我差点以为是天界和鬼界要打起来了,急着联系泮林他们,却谁都联系不上,我就想着回仙都看看。”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唐景虚看了眼映天河潺潺流动的河水,突然有点担心让简兮继续留在这里合不合适。
简兮显得分外紧张:“仙都被设了结界,我进不去,正纳闷,如风就联系到我了,把事情大概和我说了一下,要我一定别鲁莽,找到你再从长计议。”
闻言,唐景虚点点头,沉吟片刻,正想让简兮去支援柏舟好支开他,他却忽然又一拍脑袋,一脸怪异地说:“就在方才,我……我还碰到妖僧了。”
唐景虚:“无那?”
“对,我见他被一群不怀好意的妖给围住了。”简兮顿了顿,看了看唐景虚,又飞快地瞟了眼一旁的殷怜生,犹豫了一瞬,才接着说道,“他肩上趴着只九尾妖狐,给我的感觉,就特别像……花倾尘。”
“被妖围困?那他们怎么样了?”唐景虚眉头一皱,对简兮的猜测没有任何反驳,便算是默认了,简兮面上一阵错愕,扒拉了好几下头发,重重叹了口气,道:“我自是出手了,不过刚收拾了两只,妖君从天而降,半个字没说,唰唰两下就把剩下的数十只妖给了结了,再然后,就把他们一并带走了。我当时看他带着一身怒火,挺吓人的,就没好出手多管闲事,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啊?哎,早知道那是花倾尘,我就该拦下的。”
唐景虚摇摇头:“不用担心,烛悠只不过是想护住他们罢了。”
这话毕竟是从唐景虚嘴里说出来的,简兮立时就安了心,转向映天河,问:“那你们是打算,泅水逆流而上从天池进入仙都吗?”
殷怜生道:“正有此意。”
简兮面露不解:“可是,神祭已过,映天河水就连欲界都流不到,更遑论天池了。”
“所以,我们在等一个人。”唐景虚的目光越过简兮,看向他身后。
隐约意识到唐景虚指的是谁,简兮不由一僵,怔怔地转过身去,微微瞪大了眼看着从远方缓步走近的人影,喃喃道:“虞子修。”
即便不再披着应离的皮囊了,唐景虚看到“虞子修”这张并不算熟悉的脸,却没有任何陌生感,自然而然地就只会想到这个总是阴沉着脸、从头到脚把自己裹进黑暗、沉默寡言的男子是他的三徒弟,是那个偏爱小鱼干的馋鬼,是那个关键时刻总爱说风凉话的家伙。
可,身旁的简兮那瞬间扭曲的脸却在告诉唐景虚,虞子修心里,藏了满满的怨恨,他的双手沾染了鲜血,他曾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惜噬鬼杀神。然而,他又是那么怯弱,他将自己埋葬在那冰冷的深海之中,妄图与世隔绝。
看着虞子修乌青的眼底,唐景虚不由想到了花倾尘,又忍不住看了眼殷怜生,他的心口像是压了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得他一阵难受,只觉得胸口憋得慌。当初把他们带在身边,明明是想让他们活得逍遥自在的,可结果,他们都落入了这般境地,终究是他这个做师父的没能护住他们……
“师父。”虞子修没有看简兮,径直走到了唐景虚面前。
唐景虚深吸了一口气,将胸口的不适压下,正色道:“子修,欲海是四界最大的水域,你是欲海的王,又有翻江倒海的能力,那么……”说着他抬手指向映天河,接着道:“你能做到的,是吗?”
虞子修顺着他的指尖盯着缓缓流动的映天河片刻,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只有一炷香。”
闻言,三人的神情瞬间严肃了,虽然君坤能对天池产生的影响必然是整个仙都最小的,但要在一炷香时间内在映天河中逆流而上直至天池本就不易,更别说进入仙都范围必然会受到君坤所设结界的阻拦,再加上映天河自古流淌过四界,河水深不可测、包罗万象,河中凶险自是不言而喻,这一趟相当于闯入龙潭虎穴。
就算他们能毫发未损地幸运抵达天池,那一头等待他们的,又是未可预知的危险,那么,在映天河里,他们必须在保证时间的情况下为接下来的行动留余地。
“简兮,你留下。”唐景虚话音未落,殷怜生便抬手一挥,不容分说地将简兮困在了一个黑气缭绕的结界中,简兮一愣,瞪直了眼嚷嚷道:“啊?唐将军,你这是怕我拖你后腿吗?”
唐景虚瞥了他一眼,耸耸肩,道:“不错,很有自知自明。”
简兮语塞,满脸郁闷地盘腿坐下,托着下巴长长地叹了口气。
唐景虚向虞子修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下一刻,虞子修脚下黑雾氤氲,他慢慢向映天河上方飘去,飘到河道正中心位置时,将背上的黑伞抽出,腾空一个翻转,将黑伞直直插入映天河中,只见映天河上蓦地闪过一道青光,虞子修手上运足了力一掌劈在伞柄上,喉间发出一声暴喝。
随即便见青光更甚,平静的映天河水瞬间剧烈翻滚起来,河水翻滚了片刻,却怎么都不见逆流,唐景虚眉头紧锁,沉住气没有出声,更不敢贸然上前,他不怀疑虞子修的能力,他知道他的三徒弟一旦许诺就一定能做到,虞子修说能给他们一炷香,那就绝对不会让他们失望。
果不其然,虞子修咬紧了牙关手上再一次施力,那力道极大,唐景虚清楚地听到了一声黑伞伞骨受力过大发出的“咔嚓”声,这黑伞是虞安临的遗物,可以说是虞子修在这世间最后的寄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