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骤歇,唐景虚心头一跳,忙拉了殷怜生的手,和他一并跃入河中。
见状,虞子修在伞柄上一拍,凌空又一次翻转,足尖轻点在伞柄上,抬手抹去唇边溢出的一丝黑气,打了个响指,停滞的河水便像是受到了指令,立时向相反的方向徐徐流淌而去。
简兮愣愣地看着水流的方向,不由瞪大了眼,半晌,才看着仍立于河中心的虞子修,又看了眼水面不断浮上来的各类大小水怪尸体,忍不住问道:“把映天河都逆了,你还有余力顺手打怪?”
虞子修转过头来,简兮才注意到他面如白纸,半掩在袖口的指尖肉眼可见地不住颤抖着,简兮恍然大悟——他这莫不是快把自己耗光了。
“我欠他的。”虞子修回头,目光随着水流的方向飘远。
潜入映天河,初时水流堵住耳朵的“咕咕”声过后,周围的一切喧嚣都消失了,唐景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在茫茫大海深处拼命挣扎着前行的小鱼儿,无尽的冰冷、黑暗与孤独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紧紧包裹,不留一点儿容得他挣脱的缝隙。
不多时,映天河像是感受到了入侵者的存在,那深不见底的河水深处传来一声悲伤的低鸣,如泣如诉,直击心弦,不住回响,心脏像是引起了共振,生出了一股莫大的悲凉感,明明才下河片刻功夫,却比不久前潜入欲海更让人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八百年前让柏舟钉上棺材盖时的万念俱灰霎时袭上心头,唐景虚眼前闪过光影陆离的画面,他眯起眼,竟隐约从水面透下来的光亮中看到了故人的面孔,唐老将军、芷阳郡主、殷瑾沅……他们在生气,他们在怒骂,他们在指责……他们……都在怪我……
望着他们满是鄙夷的一双双眼睛,唐景虚心口一阵剧烈的钝痛,河底传来的悲鸣在他心头千百倍放大,他甚至感觉他的心脏被划开了一道巨大口子正一张一合地应和着那声声悲鸣,隐约从中看到了锋利的獠牙,他猛地一顿,脸色立时惨白不已,慌乱地伸手摸向左胸口,企图堵住那张恶心的嘴。
然而,他的手刚摸到左胸口,那两道异口同声的悲鸣却骤然上扬,转变为一声极尖锐尖叫,叫声势如破竹,冲进他的耳朵,他的脑袋几乎瞬间就空白了,紧接着眼前的一张张面孔被黑幕尽数掩盖,他的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不存在了……
意识被撞得支离破碎,唐景虚却松了口气,他闭上眼,任凭自己直直向下沉入无尽的水底深渊。
八百多年了,灭国后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舒适,映天河的水流不知何时变得柔缓、温暖,轻柔地包围着他,就像是娘亲久违的怀抱,耳畔传来柔和的吟唱,让他生出一股沉沉的眷念,他几乎忘了一切,明明理智中的不真实感格外强烈,但唐景虚却几欲就此沉沦。
忽然,一双手突破激流从黑暗中伸来,极准确地揽住了唐景虚的腰,随即那双手狠狠向后一收,恍惚间,唐景虚便撞进了熟悉的胸膛,沉情的淡淡幽香登时冲进了他的鼻腔,把那泡沫似的不真实感彻底击碎了,唐景虚瞬间惊醒,一抬眼对上殷怜生幽深的眼眸,他心头一颤,意识到自己差点被映天河迷惑拉进河底吞噬了,不免心生后怕。
尚未开口便察觉环在腰上的手收得更紧了,唐景虚暗自叹了口气,抬手回抱住殷怜生,凑上前,在他眼帘落下一吻,笑了笑,安抚地一下下啄吻他的唇角。
殷怜生眼珠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忽而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自河底深渊响起,紧接着映天河似乎被彻底激怒了,河水翻起了惊涛骇浪,激流卷着两人打起漩涡,唐景虚只觉一阵天翻地覆,在又一道水流的强烈冲击下,一道强光突然蹿进了他的眉心,他恍惚一瞬便陷入了昏迷……
第81章 容尧
“滴答”,水滴落入河水的声音将唐景虚惊醒,他忽地张开眼,入眼皆是黑暗,两脚踩在水中,冰冰凉凉的感觉很真实,他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感受到殷怜生的存在,便知自己应该是陷入幻境或者梦境中了。
若是前者,殷怜生应该也中招了,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但若是后者,就更该靠自己了,只是,不知道这一片黑暗背后,藏着的究竟会是什么……
“滴答”,又一声在不远处响起,随即像是有一圈涟漪荡漾开来,唐景虚感觉到了脚边水波的推动,下意识低下头看了一眼,只见一道白光倏尔亮起,刺得他不禁眯起双眼。
白光散去后,周遭的一切都亮了起来,他仍踩在水中,四周是一片郁郁青青的竹林,一名青衣男子正背对着他坐在前方,唐景虚犹豫了一瞬,抬脚向他走去,可走了几步他却发现,脚下的那一滩水如影随形,他根本走不出去,他抬头望了一眼,一道黑气自上而下将他围住了,他顿时了然,映天河是想给他看什么。
唐景虚眯了眯眼,再一次向青衣男子走去,那人显然察觉不到唐景虚的存在,兀自端起身前的杯子凑到了嘴边,另一只手抬起,宽大的袖子掩住了大半张脸,唐景虚极有耐心地站在他面前,等着一睹真容。
“容尧,你是在等我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唐景虚身形一僵,怔怔地转过头去,看清来者的脸,忍不住低声喊道:“怜生?”
意料之中,那人没有任何回应,唐景虚定住心神,打量着对方,这人从上到下都和殷怜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说和殷怜生没任何关系,打死唐景虚都不会相信,只不过,这人身上的气场与殷怜生不尽相同,他身上的邪气与戾气太重了,殷红的眼睛却干净纯粹,嘴角的笑意也显得格外真诚,看起来像是两个极端矛盾的结合体,唐景虚不免心生狐疑,他下一刻究竟是要撒娇还是要拿刀。
“嗯,等你很久了,怜生。”
容尧一开口,唐景虚心头狠狠一跳,他瞪大了眼猛地转回头,看着容尧放下手,慢慢抬起脸看向怜生。
那张脸,唐景虚看了八百多年,从眉毛到下巴,甚至是右耳垂下方的那枚朱砂痣,他都熟悉得不得了,他怎么都不可能看错,容尧竟和他长着同一张脸!还是说,这个容尧……是他?不,应该说,他……曾是容尧?
唐景虚忽然就想通了,他和殷怜生……上一世便有纠葛,但是,他能明显感觉到,眼前这两人都不是凡人,他们身上涌动着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力量,一正一邪,容尧应该是仙都神官中的佼佼者,而这个怜生,似乎是个比魔更加可怕的存在。
怜生嘴角笑意加深,慢慢向容尧走近,“那今天,你打算怎么杀我?”
唐景虚这才注意到,怜生每走过的一处,脚下的花草立时枯萎凋零,唯有青竹不受影响,他立即就肯定了“怜生”邪物的身份。
容尧笑着摇摇头,抖了抖他的一身青衣,道:“我今日未着白甲,也没配剑,就是想和你喝杯茶。”
怜生扬了扬眉毛,轻笑了一声,在他面前坐下了。
容尧给他斟了杯茶,竹叶的清香四溢开来,清风拂过,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消弭了一切焦躁与不安,整个世界似乎都笼在了这一方天地之中。怜生端起茶盏,闭着眼深吸了一口茶香,轻抿了一小口,透过氤氲的热气望着眼前人桀骜的眉眼,突然说道:“你给我取的名字,我不喜欢。”
闻言,容尧倒茶的手一顿,抬眼与他对视,问:“为何?”
怜生放下茶盏,单手托腮:“我是什么东西,没人比你更了解了,天道容不得我,你是它的宠臣,从我出现的那一刻你想方设法要将我抹灭,可你做不到,不是因为你心软,也不是因为你不够强大,纯粹是因为,我就是天道,你根本杀不了我。”
“这和你的名字有关系?”容尧神色淡淡。
唐景虚则是一脸骇然,他的心跳得极快,怜生的话宛如一记闷雷在他耳畔炸响,把他炸得晕头转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两人的眼神都充满了难以置信。
“怜生,怜生,怜悯天下苍生,容尧,你太看得起我了。”怜生嘴角的笑意分毫未减,看着容尧的眼眸带着明显的玩味,“我是天道黑暗的那一面,是四界一切丑恶的化身,我身上的每一寸都写满了‘恨’字,你让我给苍生怜爱?不觉得讽刺吗?”
容尧对怜生的话不置可否,他垂眸望着茶水中漂浮着的一小片竹叶,道:“那你想叫什么?”
怜生偏着脑袋想了想,笑着道:“尤恨。”
唐景虚的瞳孔猛地一缩,怜生……尤恨……
“滴答”,又一道白光自脚下亮起,白光之中,唐景虚只能勉强看到容尧对怜生笑了笑,唇瓣开开合合,不知说了些什么。
待白光消散,四周的建筑清晰起来,这是仙都。
唐景虚一眼便看到容尧独自站在那儿,他闭着眼,微仰着脸,神色平静,似乎在等待什么,天雷乍起,响声惊天动地,唐景虚抬头望去,云层涌动,黑云中雷电接二连三闪过,他立时便知,容尧是在等待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