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竹青炽抬头见父意已决,多说无益,起身拂开围上来的一干的仆从:“去扶小公子。”
竹青炽走出正堂,毅然跪在庭中湿淋淋的青砖地上,抬头看向执鞭的仆从,沈缙云别过脸不去看他,显然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雨势愈大。沈缙云折膝跪下,积水迸溅,挺直了背脊。
一鞭挥下,竹青炽抬手拦拽,紧握在手中,渐又松落,闭目轻声:“用心打。”沈缙云该受的,他替不了。
沈缙云闷声受鞭,被大雨浇的脑中昏昏沉沉的,倒地前被竹青炽横臂接住,弯腰将他打横抱起,无声叹息。
宋卿凰派了人来接他,竹青炽将他抱到车辇中,欲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奈何在雨中跪久了,冻的浑身僵冷,怕冻着他,改将他的鬓发顺到耳后,那一分薄怒,早叫大雨浇灭:“傻孩子,我与公主的事,又岂是你能左右的,就让你去历经一番,你迟早会明白。”
竹青炽待他的这份心,只怕这世间,再无第二人。
永嘉二年春,国子祭酒竹青炽娶顾氏女顾迟归,两姓结姻。
沈缙云没料到竹青炽这么快就又将婚姻作为筹码摆上桌案,他是否真的不在乎,枕边睡的是谁。
沈缙云前去竹府道喜,想要见见那个可怜人,也不知,谁更可怜:“恭贺兄长新婚。”
竹青炽这些日子听了不少公主府中的闲话,翥凤宫现下不止有梅君,四君子都齐全了。
新婚之日,竹青炽穿着朝服,似与往日无异,开口只是问他:“殿中的书,你看了几册。”
竟还问他功课,漱玉殿中,可没几本书。
沈缙云知他以前住在竹鸣殿,更久之前,那叫凤皋,至今还空着,明明是公主府中景致最好的地方,昔有湖光熠熠,绿竹猗猗,水榭剑阁,有匪君子。
他分明是个有情致的人,却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只因肩上背负的太多:“今日大喜,怎还问我功课,扫兴,我嫂嫂呢。”
竹青炽看了时辰:“就到了。”
竹青炽不喜喧闹,整场婚礼庄严而肃穆,沈缙云觉得当初去公主府贺喜的时候,似乎还要吵闹些,这一次他只是静静的喝着兄长的喜酒,喝着喝着,好像有些醉了。
“缙云,缙云。”竹青炽知他不胜酒力,偏还贪杯,不得不撇下宾客,将他抱回车上安置妥当,嘱咐随行的小厮:“别惊扰公主,将他送回寝殿,喂点醒酒的汤药,记得燃上檀香,他好睡些。”
永嘉二年冬,定国公竹允诚病逝。
沈缙云深夜回府,未让人通传,房中没找到人,沈缙云便问榛儿:“兄长去哪了。”
榛儿叹了口气:“用过晚饭就去灵堂了,也不让人跟着,老夫人都劝不住,夫人更说不上话。”
沈缙云坐思了好半晌,到底还是去了灵堂。
灵堂门窗紧闭,白绫低垂,屋内灯火通明,沈缙云不禁觉得有点恍惚,姑丈竟真就这么去了。
轻手轻脚的推开门扇,怕惊扰沉睡的英灵,竹青炽跪在堂中,一身缟素,抬头看他的时候,脸上泪痕未干,沈缙云还是头一回见他哭,别说哭了,都不曾见他青哥红过眼。
像这样哭的眼圈泛红,泪光盈盈,倒是多了几分人气,沈缙云开口唤道:“哥哥。”
竹青炽不复以往的神色,有些慌乱的拭去脸上的泪水,整敛情绪:“来也不说一声。”
沈缙云跪到他身旁,看着桌案上新制的牌位:“我来看看姑父。”
竹青炽低声说着:“从武之人,不病则矣,一病,向来说去就去了。”
沈缙云听了不由心惊,好似竹青炽在暗喻什么,下意识反驳他:“不…”
话没说完,就叫竹青炽打断:“夜深了,回吧。”
沈缙云见他撑膝起身,继而迈步远去,隐入月色中的背影落寞无比,却没跟上去,他定然不想叫人看见,他是如何暗自舔伤的。
永嘉三年正月,镇国长公主大开府门,收揽门客,其势过彰,帝欲除凰党,党中礼部侍郎房子远变节,密奏镇国长公主蓄养门客男宠,结党营私,欲谋天子之位,并呈名册,帝使黑冰台彻查此事。
三月末,镇国长公主锒铛入狱。
永嘉三年四月,镇国长公主宋卿凰以谋逆等数罪论处,褫爵赐死,死后挫骨扬灰,其面首或死或流,昭曰镇国长公主暴薨身亡,隐其罪,不公于世。
三年,竹青炽再一次踏足翥凤,什么都没变,什么都变了。
在天下人眼中,镇国长公主不过是暴毙身亡了,树倒猢狲散,曾经俊才如云的镇国长公主府什么都没有剩下。
沈缙云是最后一个离开翥凤的,他被流放蜀地,还是托了竹沈两家的福,平心而论,宋卿凰这三年待他极好,并不亚于竹青炽对他的好,或许是将她觉得亏欠竹青炽的,都还在他身上。
沈缙云自觉也许是狼心狗肺,听闻她死了,竟没有半分伤心。
竹青炽是来送他的,又为他破例欠了刑部人情:“青哥,我走了。”沈缙云临行前,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竹青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看见汴公与父亲同他并行而去,看见年少的宋卿凰打马扬尘,消逝眼前。
永嘉四年二月初,帝迁国子祭酒竹青炽为礼部侍郎,择日赴梁约谈休战互市一事。
文武四列,唯殿阁大学士及总督随侍梁帝左右,竹青炽依礼而拜:“见过梁王陛下。”梁帝赐来使上坐,笑对:“两国今已休战,竹亲使远赴郢都,不知所为何事?”
竹青炽依言入座,缓缓说道:“汴梁之争由来已久,兵连祸结,而今两国休战,四方百姓暂安,是为君之贤。某今日来,欲为梁王陛下讨个贤名。”
梁帝出言反问:“哦?难道朕在大梁的名声,尚还不够?”
竹青炽兜手展笑:“梁王陛下是感贤名过赘?”
梁帝观殿下之臣皆屏气凝神,显得此人气度不凡,看着倒顺眼许多,笑叹:“朕听闻汴帝初登,资质尚浅,今见亲使,才晓何谓大政商道。”
竹青炽仍是端坐,袖中暗揉指骨,于汴国而言,这可不是夸赞:“君上天资聪慧,来日方长,不愁这一时。”敛神徐言:“此次远赴郢都,想为汴梁边境子民谋得数年修生养息之时,共享治世。外臣知陛下素忧屯粮,而我汴国五谷颇丰,其功在耕犁。陛下之大梁,养蚕缫丝则更胜我汴国。地域有别,可互通有无,以利万民。”
“汴粮与梁帛,虽皆出五土,然终有别,行商之道,贵帛贱粮,若单以名录相对,不抽几分利润,于国有亏,届时战火重烧,朕岂不是…”梁帝言及此戏谑挑笑:“赔本还赘了天下恶名,朕担不得,介时你来担待?”
竹青炽思而后言:“梁王陛下所言不无道理,却还需审时度势。试问陛下,若于战时、灾时,粮帛孰贵孰贱,孰轻孰重?窃所言之互通有无,指耕犁之造,缫丝之技等根本要术而非寻常走商,梁王陛下心存国本,体恤百姓,当自有圣断。”
梁帝未曾置否,叩指沉思,收笑:“思虑见地,亲使压朕一筹,朕该惜才了,朕欲为太子择配坤仪,有姻亲之意,亲使以为如何?”
永嘉帝无女,若两国结姻,唯有长公主宋翊菁适龄,非为惧战,汴国征伐多年,累及子民,新帝在朝中根基尚浅,亦不全然信他,朝中无陛下之心腹大将,此时不宜再战:“梁王陛下的美意,外臣回朝定奏禀君上,力谏姻亲之好,方不辱此行。”
梁帝遥遥以茶代酒敬他,看向殿中礼部尚书:“待礼部明日议定姻亲条陈,送至亲使下榻之府邸。”
永嘉五年九月,竹青炽自梁归京。
帝于内朝召见竹青炽:“爱卿此行功不可没,欲求何封赏?”
竹青炽俯身一礼:“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不敢讨赏。”
竹氏于朝中根基深厚,职侍五朝君王,远先汴公立国,宋翊宸不愿与之为敌,可若不能收为己用,也断不可放虎归山,总要有些权柄捏在他的手中,才好叫他乖乖听话:“哪里,该赏,但凡朕能应允的,爱卿直言便是。”
君心叵测,先是贬谪改用,再是提拔加恩,要他弃武从文,为他所用,不如就将软肋指给他看,也好叫他安心,竹青炽俯身大拜:“那便恳请陛下,赦免梅君。”
宋卿凰伏诛后,沈缙云便被流放蜀地,宋卿凰犯的是谋逆之罪,沈缙云身在公主府,他是不能救,也救不得。
宋翊宸遥想昔日,他不过是庶子,见了竹青炽亦要敬称一声将军。
公父之婿,王姬之夫,汴国上将,诸公子首,那是何等风姿,便是在阿姊心中,也有一席之地。
造化弄人,今日也跪伏在他膝下,求他赦免沈缙云,果真是君子,竟这般不计前嫌:“爱卿有如此度量,朕亦有成人之美。”沈缙云是竹青炽一手带大,到底有别于旁人,能得他如此用心眷顾。
竹青炽一颗心尘埃落定:“谢陛下。”
第30章 武曲(五)
竹青炽回府修了一封家书叫人送往巴郡,过几日得了回音,沈缙云不愿归京。
书房中点着檀香,袅袅娜娜氤氲一室,将军眉眼间的锋芒,仍是一把未入鞘的宝剑,不肯在书香中失了利刃,竹青炽提笔写下:“治国齐家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