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接触到洛伦佐的瞬间,他难以克制地发出了一声喟叹.或许是因为满足,或许只是因为等待已太长太久。
“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
他无声地、轻缓地抚摸着洛伦佐的脸颊,听见胸腔中僵冷的心脏苏生的声音,如同抽枝的花树。长久以来的焦渴被终止了,愧疚和喜悦同时在心间弥漫,如同波浪。他回想着那首诗。我的心也……
怎么可能忘记,他心想,我从未忘记。
他的手停在洛伦佐脸侧。洛伦佐不安地动了动,脸颊偎入他的手心。轻轻地,他的嘴唇擦在乔万尼手腕边,他听见洛伦佐再次呼唤了那个名字,仍是那个含混的音节。
——这次他听清了。
“乔。”洛伦佐低喃着。
室内一时只余一人的呼吸。他看着洛伦佐,凝固般静止着。洛伦佐将脸缩回被单中,不再动了。他感到自己在难以抑制地轻轻发抖。床边的圣母仍神情慈蔼,橱柜中的圣物默默无言,上方,苦像悲怜地俯视他,如同目送羊羔滑入深渊。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再也无法感到信仰曾带来的桎梏。
他抬起手,虔诚地亲吻了自己的掌心,那是洛伦佐的嘴唇曾擦过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引文均出自维吉尔《牧歌》,翻译参考了杨宪益的译本。最后的那一句是“我的心也无法忘记那人的容颜”。
*朱利奥的英文是Giulio,而乔万尼是Giovanni。
第26章 五
洛伦佐在不久后再度发起高热。他蜷缩在被褥中,呼吸短而急,像濒死的动物那样微微抽搐。女仆与医师匆匆地赶进来,礼貌而强硬地请乔万尼离开。交握的双手被迫松开,直到房门在他面前关上,洛伦佐手上那三个水蛭留下的血印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朱漆般鲜明。他伫立在门前,过了很久,才意识到现在已是黄昏。朱利亚诺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请他与家族成员们共进晚餐。
“我们会一起为他祈祷。”年轻的美第奇说。
“他这样多久了?”
“您是指什么?异常的发热?”朱利亚诺说,“回来的十天中,从未停止。”
乔万尼默然不语。
“您的卧室也已经整理好了,还是原来那一间。”稍顿,朱利亚诺说,“我希望您能留下来——至少在这段时间内。”
乔万尼看向他:“这样是否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您知道,您一直是家族的朋友。”朱利亚诺说,“或者,就将这当作我的请求。我想……他会希望我这么做的。”
他们来到二楼。熟悉的房门前,朱利亚诺示意他张开手,一把铜钥匙落在他手心。它看起来就像定格在了五年前,靛蓝色的丝绒窗帘,摆放着石雕与木刻的架柜,家具、摆设,甚至是熟悉的松木气味都和从前毫无二致。他直觉不曾有任何人在他离去后使用过这间房间。
乔万尼看向朱利亚诺,那双与洛伦佐十分相似的蓝眼睛也正望着他,短暂地露出了笑意。
宴厅仍大致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惟有天花板新近被漆成了深蓝色,金色和银色的马赛克镶嵌在四角上,如同古代庙宇的穹顶。或许是因为洛伦佐的病情,在场廷臣们的脸上均蒙着一层阴影,几乎没有笑容。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认识乔万尼,另一些人则向他颔首致意。波利齐亚诺在长桌的一边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女仆为他们布上酒杯和餐刀,蜂蜜、干酪和炖鹿肉的香气在人群间弥漫。波利齐亚向他询问洛伦佐的情况,闭上眼摇了摇头,随即将话题转向学园的雕像,在听到“珀尔修斯与美杜莎”后笑了起来。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看上去毫不意外,用餐刀在银盘的边缘轻轻敲了敲:“果然,只有你总能准确地命中他喜欢的故事——顺便一提,你是第一位以神话作为那座雕像主题的雕塑家。”
在他之前,许多人已曾为那个位置上的雕塑殚精竭虑。公共建筑中大型雕塑的制作在佛罗伦萨往往要经过匠人们的竞标,有意承担这桩订单的作坊会将制作好的蜡模送到评选者面前,让他们从中挑出最满意的一件。乔万尼并不意外,只是问:“他们怎么做?”
“那是整个学园最显眼的位置,不是吗?没有一位雕塑家不想将自己的作品摆上去。在竞标的那几个月里,许多模型被送进宫里,我见过一些,《博士来朝》是它们中最常见的主题。”波利齐亚诺说,一边切割着盘中的鹿肉,“而殿下只看了一眼,就将它们都打发走了。”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想他知道洛伦佐拒绝的理由。对于惯于接受教会订单的艺术家来说,古代教父*和福音书里的故事就是他们有限的知识中与“学者”最为接近的主题了。其中的谄媚意味是显而易见的,《博士来朝》中,三位前往伯利恒的马厩朝拜耶稣的学者无疑隐喻着如今从各地来到佛罗伦萨的学者,而美第奇公爵则被暗示为救主。那个人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奉承。
“这些年越来越多了,我是说,这样的人。就在昨天,有一幅新画被送进宫中,猜猜它画了什么?”波利齐亚诺说,“一位青年跪在地上,捧着写着洛伦佐名字的纹章。一位小贵族委托桑德罗画的——他执意要当面送给殿下,‘表达忠诚’。这些人啊。”他叹了口气。
乔万尼在学士眼中看见了清晰的忧虑,但两年教廷生活已让他有了避免谈论敏感话题的谨慎。“竞标,”他问,“是什么是时候的事?”
“两年前,我想,”波利齐亚诺说,“学园刚建成时。”
两年。乔万尼回想着那个略显突兀的空荡平台,闭上了眼睛。什么人会让主厅最明显的展示台被空置两年?
——也许他保留着这个位置,已经保留了许多年。
几个小时前的他或许会立刻否认自己的荒诞。但此时,他只是摇了摇头,譬如赫尔墨斯应许的祷者,幻象前的旅人,不敢伸手触碰,恐怕惊散了突如其来的美梦。
最好的医师都来到了宫中:托斯卡纳人,法国人,希腊人,经过九年学院训练的医者、藏在坊巷中的巫医和炼金术士,他们着气味浓重的瓶瓶罐罐,在公爵的卧室里反复焚烧与熏蒸草叶,认为这能“使空气和灵魂一并洁净”——但洛伦佐始终没有醒来。关于病情的争论从未停止,洛伦佐没有出现水肿,也没有患疫者常见的红斑,陪同他前往佩鲁贾的侍卫坚称,公爵仅仅是骑马穿过了堆积着尸体的城门,没有与患上疫病的人们有任何接触。于是医师们初步断定这并非瘟疫,也与“宇宙要素”和“毒物要素”*无关。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这是肺炎,积劳已久的公爵早已疲惫不堪,长途跋涉使他的身体不堪一击。没有人告诉小朱利奥这个消息,他却在第四次被拒绝进入洛伦佐的房间后哭了起来。
“父亲会死吗?”他泪汪汪地问,“是因为我不够听话吗?”
这疾病曾在数年前夺走他母亲的生命,如今它的阴影已再度降临在美第奇宫中。乔万尼看见朱利亚诺轻柔地拍了拍幼童的背,什么也没有说。没人能在此刻给他一个答案。
这一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美第奇公爵就像城门上的百合花旗,广场中央的大卫像,人们必须看见它,才能确定自己处于安定与和平之中。他是城中大小事务的轴心,最关键的齿轮,罹病不过一周,原本在他的安排与看管下周转有序的制度已隐隐开始崩解。作为一位大商人,他是银行家行会的领袖,同时控制着家族所有的数家羊毛工场,掌控利息的升降与出入关口的税收;作为政治家,他是佛罗伦萨执政团的掌旗官、“首席公民”,关于防务、外交与庆典的种种提案均需要他那至关重要的一票来完成决策。仅仅十余天,等待决策的文书已堆积如山,甚至有一份盟约的签订亦被迫推迟。日复一日,执政团中的人们聚集在美第奇宫的会客厅中,表达关怀、安慰与抱怨。弗朗索瓦帕齐在第六日姗姗来迟,拒绝了朱利亚诺希望他入内的请求,站在门口大声说:“我想我们有权知道公爵的近况——人人都想知道,我们是否有着手选举新一任掌旗官的需要,不是吗?”
宫门外密密麻麻地垒着不少人群,一些人是帕齐带来的护卫,另一些自称为家族的支持者,实际只是希望当面向洛伦佐请愿的平民。年轻的公爵一向以亲民著称,这在让他获得支持的同时带来了不少麻烦。当人们对八人法庭的判决不满,或是不愿服从执政团下达的命令,就会抱着侥幸叩响宫门,要求觐见美第奇殿下。他们已在宫门外的长凳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数日,被侍卫驱赶便抓着墙上的拴马环苦苦支撑,坚持等待公爵出现。帕齐面向他们,挥舞着双手:“你们还在等什么?他真的病得连我们的公民都顾不上了么?惟有天主知道,他是否不过是在装病——以此躲避他的义务!”
卫兵们试图阻拦,而他的声音已无法掩盖。人们如马蝇般一拥而上,他们围在宫殿四周,高呼洛伦佐的名字,喊出自己的诉求。有些人在人群中小声指责洛伦佐,称他为懒汉、懦夫、伪善者,“交出你的头衔!”一些人大声嚷嚷着,但他们并未获得多数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