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缓慢地将目光落回洛伦佐身上,像是怕碰伤他那样小心翼翼。宽大的四柱床上,深红绣金的床帷和被褥堆积在一处,洛伦佐陷在其中,像要被织物淹没了。乔万尼盯着他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太瘦了,也太白了,简直令人联想到圣髑匣里的遗骨。他为这个想法不寒而栗。
“我带来了草图。”
他说,垂下眼睛:“我想您也许会希望看一看。”
寻常委托者往往会对石料的材质、产地和体积做出明确要求,并为衍生费用规定上限,而洛伦佐提供的契约没有对他进行任何限制。这是他第一次与家族签订正式文书,他无法确定公爵是否对每一位艺术家都如此慷慨。依据他的经验,正式动工前与主雇确定意见的环节是必不可少的,这能有效地省去许多麻烦——即使传令官说这一切全凭他做主。他想,他最好还是像对待从前的委托人那样对待洛伦佐。
但洛伦佐迟疑了一刻,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做。“乐意之至。”他说。
乔万尼开始阐述他的构思,没有太多情绪渲染的成分,像他过去对他的主雇常做的那样。经过三周的思考,他初步确定的是“珀尔修斯斩杀美杜莎”,一个传统的古希腊主题,贴合学园的古典传统。他将草图铺展在洛伦佐面前,纸上的英雄一手提着雅典娜赐予的圆盾,一手攥着戈尔贡的头发,正目光凛凛地凝望着观者。千年前,这一主题通常用于表现人们完成不可能之事的勇气,与经历极大艰难后取得成就的荣耀。而乔万尼试图用它来展现的是更深刻的含义。能用注目将人们石化的女妖,象征着过去麻痹人们的事物——他们都对此心知肚明——英雄斩杀了她,就相当于当今的学者扼制了使人僵化的传统。洛伦佐的神情十分专注,不时点头,但他的礼貌与平日在客厅接待来使时没有两样。乔万尼看出他对这些并没有足够的兴趣——至少在这时没有。也许是病痛消耗了他的耐心和表现热情的能力。
“了不起的想法。”乔万尼结束后,他说,听起来像是礼节性的赞叹。
“如果您不满意,我会再尝试其他方案。”
洛伦佐摇了摇头。他确实喜欢它,珀尔修斯与美杜莎,丰富而不过分的隐喻意义。如果可以,换一个时机,也许他们可以坐下来讨论一整天。但不是现在,他想。
“这很好,我很喜欢。”他说,仍望着乔万尼,“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乔万尼点了点头。
他将画稿排列整齐,装回随身携带的木夹中。洛伦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叫人不安。于是他将双手放回膝上,坐得更直了一些。洛伦佐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多余的神情。
拘谨得就像一位陌生人。洛伦佐想,罕见地烦躁起来,难道他是在等我叫管家进来给他赏钱?
沉默在他们间盘踞着。过了一会儿,乔万尼问:“您希望我离开了么?”
“我希望您离开?”
洛伦佐抬眼看着他,开始使用敬语:“恕我冒昧,您为什么来?”
乔万尼膝上的手指轻轻一动。
“来探望您,殿下。”
“探望我,”洛伦佐笑了一声,“表达同情,关爱,忠诚?”
他的语气接近于尖刻。圆滑与风度曾是公爵的铠甲,而疾病让它不再那么坚不可摧。那层愉悦、期待的神色从他眼中剥离了。如果是年轻一些的廷臣在这里,或许已经被惊得跳了起来。而乔万尼只是沉默。
“看到您很好,”最后,他说,“我就安心了。”
洛伦佐不再说话。他定定地望着乔万尼,脸上复杂的神情使人想起一个久远的深夜:许多年前,不期而至的公爵曾坐在他身边,问他:“为什么问?”
他的心脏一紧。看上去,洛伦佐也像是将要说出那句话了:“我以为你是想见我。”
但重复的情境没有再次发生,正如奇迹往往不会出现两次。公爵只是盯着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像只险险避过陷阱的野狐。这次沉默的时间超过了两人的预想,最终,洛伦佐只是叹了口气。
“说些什么,”他命令道,“什么都行。”
找到话题比乔万尼想象中容易:“之前见到了朱利奥殿下。”
“噢,”果不其然,洛伦佐的神情柔和了一些,“他还好吗?——这次回来之后,我还没来得及见到他。”
“他很想见您。但在被拒绝之后,也没有吵闹。”
“他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很少让人担心。”
“他很像您。”
顿了顿,洛伦佐说:“是吗?”
“尤其是眼睛。”
“孩子们是有魔力的。”洛伦佐笑了,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被褥,像偶尔伸展身体的家猫,“他们拥有与你相似的血液,也会拥有与你相似的特征。我看着他,就像看着小时候的我或者朱利亚诺,这让人时常想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也值得最好的对待。”
乔万尼观察着他的神情。他看起来全无戒备,慵懒又放松,也许只是看起来。他清楚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他也并非为此而来的,但是——
他问:“这是您要为他重新找一位母亲的原因么?”
他看见洛伦佐的手指绷紧了。
公爵像是没有料想到乔万尼会问出这句话,他慢慢地直起身。“您是从哪里得知的?”洛伦佐轻声问。
“酒馆。”乔万尼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请原谅——您知道,人人都在谈论。”
“我不知道您也这样富于好奇心。”
洛伦佐停顿了片刻,目光短暂地扫过跳动的烛火:“那么,您觉得呢?”
“我希望,”乔万尼答道,“她也能像您这样疼爱小殿下。”
他平静地回望洛伦佐,仿佛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蓝眼睛正逼视着的人并不是他。而他衣袖中的手指却在轻微地颤抖,因为紧张,或是期待。帐幔之下,洛伦佐无声地攥紧左手,烛焰在他的瞳孔中颤颤摇晃。
沉默的对视如同绷紧的弦,直到洛伦佐忽然侧过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手捂着嘴唇,脊背弓起,铁锈般的腥味迅速弥漫在空气中——血迹正从他的指缝间蜿蜒淌下。乔万尼几乎是扑上前去,试图握住他的手腕,而洛伦佐猛地推开了他。门外的侍从和女仆听见异响,立刻用力敲了敲门:“殿下?!”
而洛伦佐一时无法回答。他背对乔万尼伏在床榻上,长久地喘息,抓过一旁的手帕用力擦了又擦。就在仆从们将要推门而入时,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向门外说:“我没事。”
这道声音几近嘶哑:“别担心。”
他重新支起身,靠着软垫,闭上了眼睛。
深红的被褥中,他如同被剥离了金箔和颜料的石像,大约是多年来的第一次,疲惫清晰无疑地显露在了这张面容上。乔万尼向他靠近,却又被制止,只得僵硬地站在原地,双手都在颤抖。悔恨撕咬着他的灵魂:“抱歉,我……”
洛伦佐举起左手,制止了他。
沉默,还是沉默。乔万尼不再说话,但再度向床边走近了一步。洛伦佐将脸埋在手中,没有再退却。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他说,“……至少,让我为您做些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看上去不会在得到答案前离开。洛伦佐看着那双灰眼睛,随后闭上眼,无声地叹息。
“为我朗读吧,”他妥协了,“谢谢您。”
他的床头放着一卷《牧歌》。
乔万尼重新在床畔坐下,展开书卷,拿出书页中那朵早已干枯的鸢尾花。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将目光凝聚到那些拉丁文字句上,缓缓开口。他曾在许多富人的宅邸中为主人朗读,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紧张万分。烛光流淌在洛伦佐的面容上,他闭着眼,仿佛被诗句抚慰了,神情终于舒展了。然而当乔万尼稍一停顿,他便立即睁开眼睛。于是乔万尼继续念道:
“她唤着神名,把苹果弃在枝上,
这是因为你已远去,就连这松柏、
清泉和果树都在呼唤着你。
我又有什么办法?既不能免除奴役,
又无法找到能护佑我的任何神祇……”
他念完了这一篇。牧人之间的歌谣完全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只顾倾听洛伦佐的呼吸,听着这轻柔的气声逐渐稳定,洛伦佐侧对着他,眼睫不再发颤,像是睡熟了。
乔万尼顿了顿。随后,他翻开下一页,放缓了声音:“即使野鹿在天上游牧,在空中飞翔;即使海水干枯,鱼群遗在岸上;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我的心也……”
他看着那行字句,没有再念下去。
洛伦佐安静地沉睡着,并未对他的停止作出反应。于是乔万尼熄灭蜡烛,将被褥提上他的肩头。像是受了惊扰,黑暗中,洛伦佐开阖嘴唇,吐出一个极轻的、模糊的音节。乔万尼俯下身,猜测他是在呼唤朱利奥。
甜蜜、或是甜蜜的哀愁充盈了室内。乔万尼凝视着他,发现自己的渴望远远超过他曾以为的。当洛伦佐真切地躺在他身边,停滞多年的洪流开始涌动,他想象自己的手指将如何落在洛伦佐的额头,眉骨,脸颊,而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