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送上画像的小贵族?手捧着纹章的那幅?”尼科洛不可思议地反问,“他?一个只会谄媚讨好的小丑!像个猴子,给他一只香蕉,就会乖乖跟你走……”
“一位忠仆总比敌人的狗强。至少他们不会咬人!……”
洛伦佐抬起手,终止了争端。
众人安静下来。谋士们紧张地屏息着,数十道视线一同投注在公爵身上,如同一道围墙。公爵似乎恍然不觉,他只是垂下眼帘,目光像霜那样凝结在左手暗红的戒指上。风吹开合拢的窗扉,天色依然明亮,光与风带着暮春的热意游荡而入,拂开他鬓边的一绺金发。
洛伦佐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
“您说的对。寻找一位值得信赖的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轻声说,看向最后发言的那位幕僚,沉浸在思索中,“但是——‘适合’也许并不意味着‘公正’。有些积弊,也不能再装作不存在了。”
他抬起眼,望向众人。“再给我一些时间,不会太久。”他承诺道,“我会找一个时机,仔细想想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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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万尼是在第二日午后收到邀请的。黑衣的传令官再度叩响了阁楼门,将那只深红色的信封递给他。拆开绸带后,其中是一张羊皮制成的请帖,末尾用金色墨水签着洛伦佐的名字。一旁的皮蒂显然比他更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拿过它,大声读了出来:“一场舞会!”
更准确地说,一场假面舞会,请帖上的面具图案昭示了这一点。这一勃艮第风尚已迅速流行于意大利各地,尤其受到威尼斯人的追捧。与其说是舞会,将它称为一场狂欢或解谜游戏也许更恰当。人们装扮成神话与传说中的人物,戴上奇诡华美的面具,借此遮掩面容。夜幕降临后,他们将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这正是乐趣与危险所在。
他在费拉拉宫廷时,埃斯特公爵亦曾举行过类似的舞会。他一向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场合,只在路过花园时远远投去了一瞥。不久之后,在回到工作间的路上,他清晰地听见了男人与女人压抑的□□声从一排灌木后传来,于是立刻快步离开,再未靠近。
比起这些,他更在意洛伦佐为何选择在这时举办它。
“公爵托我向您道歉。他原本想亲自将它递到您手上,如果不是锡耶纳使节忽然来访的话。”传令官说。
“殿下已经康复了么?”
“基本无恙了——至少殿下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他没有透露更多。乔万尼摇了摇头,这几日的相处已足以让他了解洛伦佐掩饰病痛的本领。舞会将在十日后举行,足够托斯卡纳各地的人们前来。皮蒂已开始计划他该如何混入场地——身份低下的学徒是无法受到邀请的。他甚至主动提出为乔万尼置装:“您这样身份的人,怎么可以没有几件贵重衣服?听我的,我认识城南裁缝铺的女儿……”
然而美第奇宫早已为他这样的宾客打消了顾虑。十日后,当他踏入美第奇宫门,管家立即将他引向一旁——十数副面具已备在架上。光华熠熠的面具均以金银细线织成,镶嵌着细碎的各色宝石,是家族一贯的奢靡作风。他随手拿起一副象征伏尔甘的半面具,跟随扮成宁芙的女仆走向花园。“您是今夜最简朴的客人了,先生,”她轻快地同他搭话,“瞧瞧花园里——哎,真是什么都有。”
“但是,要我说,”她侧身向他眨了眨眼,“我还是更愿意同您这样的先生跳舞。”
她提起裙摆,向他行礼后离开,仿佛适当的调情也是这场盛事应有的一部分。
今夜的花园已格外不同:往日静谧的月色退隐了,两旁的回廊挂满燃烧的松木火把,呈现出一派辉煌气象;桂树与黄杨的枝梢上悬绕着银灰与猩红的绸带,使此处斑斓如同酒神节狂欢的林间;装扮成神祇的贵族男女端着酒杯三两围聚,远远看去,他已认出了一位过胖的尼普顿与两位矮小的狄安娜,青春不复的密涅瓦站在他们身旁,正不断调整着发髻上用金网固定的猫头鹰尾羽;端着托盘的侍从游走在宾客间,劝说一位装扮成野人的来客远离火源,“您衣服上的是沥青吗,先生?请小心不要着火。”……
乔万尼拿了一杯清水,环视着四周梦境般的景象,试图找寻洛伦佐的身影。他先看到了波利齐亚诺。学士与他的夫人相偕而来,手中拿着一把里拉琴,扮相是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克。他向乔万尼微笑,毫不费力地看出了他在寻找什么:“看那边。”
首先为乔万尼所见的是一位中年人。桂树的密荫下,新蓄的山羊胡遮掩了他圆润的下颔,但乔万尼仍然一眼认出了他:“……奥尔西尼主教。”
“即使拿下了那顶被处女的血染红的帽子,他还是很容易辨认。”波利齐亚诺讥讽道,“最好不要打扰他们,我建议。”
他与妻子一同离开。乔万尼站在原地,仍望着主教身旁的那位年轻人。他正低头同主教交谈,一边漫不经心地脱下手套。仿佛留意到乔万尼的视线,他侧过身,深金色的鬈发与面具上钻石镶成的太阳纹一同耀亮夺目。
仿佛时间和思想都已静止不动,乔万尼凝视着他。
阿波罗,索尔,福珀斯,赫利俄斯……或者随便什么名字,他想,阿波罗,当然应该是阿波罗。
作者有话要说:
*伏尔甘:即希腊神话中的赫菲斯托斯,冶炼、制造、工匠之神。
所有政/治理论都时瞎编的,接下来估计有不少此类瞎编情节,均为傻白甜恋爱主线服务,切勿深究
第29章 六(2)
克罗齐·奥尔西尼枢机主教已与五年前大不一样。从前的他披挂着的高雅风度已不再无懈可击,像一层生出锈洞的铁甲;他消瘦了一些,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大,如同一只到了年纪的岩羊。他低声而快速地同洛伦佐交谈,神情几乎称得上迫切。洛伦佐低头倾听,不时微微点头认同,乔万尼却看出他并不像表现的那样具有耐心。奥尔西尼主教并未发觉,或是他装作并未发觉,他愈发热切地向洛伦佐靠近了一些,甚至略微提高了声音。“……这对您来说不是难事……”乔万尼断断续续地听见他说。
洛伦佐摇了摇头,低声向主教解释了几句。
“这一定是在说笑。如果您都……”奥尔西尼显然并不信任他的说辞,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山羊胡,“……整个欧洲的帝王都是穷光蛋。”
乔万尼抬了抬眉:他大概猜到主教的诉求了。
他无声地走到他们身后,身形掩藏在桂树的阴影下。不远处的二人相互推诿许久,洛伦佐仍未松口,主教也不再强作镇定:“请您想想凯瑟琳!我们的凯瑟琳,我那可怜的、早夭的妹妹!您已经忘了她么,在她刚刚过世两年后?她难道不值得您的同情吗?我是她的兄长……”
“——凯特已经过世四年了,大人。”终于,洛伦佐看向他,“看来,我比您的记性更好一些。”
他的神情几乎是冷淡的。奥尔西尼迟钝地感受到了他深藏不露的不满,他愣了一下:“……是吗?请原谅我糟糕的记性。”
他勉强笑了一下,那样子就像从表情之匣中取出一个笑容挂在脸上。乔万尼不再窥听,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他首先看见的是一把别着孔雀翎毛的银色绸扇。一位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一身希腊式样的白袍,栗色长发上缠绕着漆成金色的桂枝。她将脸藏在扇子后,但仍能让人看出她在微笑。
“看样子,我们等待的是同一位先生。”她以眼神示意洛伦佐,“介不介意和我说上几句话?——在我们的奥古斯都[1]还没空搭理我们的时候,。”
洛伦佐与主教已向远处离开,准确地说,是洛伦佐在走动,而奥尔西尼紧紧跟随其后。乔万尼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我想他不会认同这个称谓。”
“是吗?”她笑了,“但如果他今天穿着的是紫边的托加袍,没人会感到奇怪的——请别将我的话告诉他。”
乔万尼的目光落在她前襟上的家徽上。一棵半朽的橡树。
“比安卡·帕齐。”像是回应他的目光,她报出自己的名字,“您有一张生面孔,我似乎不曾在城中见过您?请别介意,我只是单纯地感到好奇。让我猜不出身份的人可不常见。”
他很少出现在社交场上,回到佛罗伦萨之后,这是第一次。但这不妨碍这个名字所能带来的猜想——弗朗索瓦·帕齐的长女,不出意外的话。
“乔万尼·博纳罗蒂。”
“啪”地一声,比安卡合上那柄绸扇:“我听过这个名字。您是一位雕塑家,对不对?”
在乔万尼回答前,她先笑起来:“别惊讶,我了解城中的每一位名人。”她骄傲地说,“尤其是聚集在这座宫殿里的名人们——每一位待嫁的姑娘都会多加留心。”
乔万尼注视着她头发上金色的桂枝;达芙涅。[2]
“您将自己比作李维娅?”[3]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箭矢上窜般的声音,大团圆形的深红色烟花绽放在花园上空,一连六次,辉光耀眼,组成家族盾章的纹样。纷纷抬头的人群中,他们仍望着彼此。比安卡对他微笑,动了动嘴唇,声音被遮盖在人们的掌声和欢呼中。乔万尼读出她的唇语:“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