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没人给他暖/床?”伙计眯着眼,“你没听说过么?城西那位……”
他勾手示意客人靠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位知名美人的名字。乔万尼转身离开他们,快步走向壁炉边的楼梯。
浮躁、天真的人们,他们把那个姓氏想象得太简单了。公爵的身份决定了他迎娶的必然是这样的一位妻子,也许的确也会有下一位;正如当初他不可能永远独身不娶一样,很可能,他也会放弃鳏居换取更多东西。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家族都会为让女儿嫁给他而甘心付出筹码,新娘可以为他带来比整座佛罗伦萨一年的税收更丰厚的嫁妆,或是数万弗洛林,或是一块让人艳羡的领地。他比这座酒馆中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
曾有一个夜晚,月光幽蓝,倒映在街石的水沼上。那个人站在离他仅有一寸的地方,亲口承认了这一切。
“我希望神为此怜悯我。”乔万尼仍记得他曾这么说。
“大人!”
乔万尼只来得及走出两步。门口忽然传来马匹扬蹄的声音,随后是伙计惊喜的呼声:“早安,我的大人。您今天也是要一样的酒么?我已经替您热好了——”
“多谢,弗莱迪。”一个温和的声音回答,“今天我要两杯。请稍微快些,冷风要将我们的双手冻僵了。”
一位故人。这是波利齐亚诺的声音,他绝不会认错。多年前,他曾是乔万尼在美第奇宫中的文法教师。太久违,也太熟悉了,乔万尼尚未做好再次面对家族故人的准备,波利齐亚诺却已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这间酒馆门口。他措手不及,凝固般定在原地,隐隐感到了不安。
“两杯?难道——”伙计有些疑惑,声调忽然猛地拔高了,“殿、殿下?!”
在这座城中,没有第二位“殿下”。
理智告诉他,他绝不能回头,应当迅速离开这里——然而,另一种庞然的力量生生拖拽着、命令着他,它是如此澎湃而无法阻挡,几乎在一瞬间压倒了理性。仿佛有座巨钟在他身后敲响,耳中一阵轰鸣,他僵硬地转过身,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末,遥遥飞越过人群,准确地凝滞在门外的来人身上。
哪怕时隔多年,于人群中找到那个身影,他从来只需要一眼。
与此同时,酒馆内外骤然爆发出一阵震耳的欢呼声浪,几乎要将上方破落的屋顶掀起。蜷在壁炉前的人们一下全站了起来,他们高举手中的酒杯,向波利齐亚诺身后的来客致意:“殿下!”
洛伦佐•美第奇站在门外,手中握着马缰。他的唇边噙着微笑,朝众人轻轻颔首。
仿佛只是无意地一瞥,他抬起头,目光与乔万尼相对。
就在这一个刹那,旧日再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剧情融合了两位历史人物的人生经历,但请勿带入真实人物与事件,建议当作平行世界阅读。
需要注意的是,佛罗伦萨是共和国,本文中洛伦佐的公爵头衔是作者封的(。),封地不在当地。
本文采用虚构的“圣历”纪年,是为有意将故事与历史分开,实际上参考的现实时空是十五至十六世纪的意大利。风俗人情也尽量靠近历史上的文艺复兴时期,但不保证准确,还会出现不少魔改,请勿深究XD
篇幅不长,尽量保证更新。预感到这文会很冷,提前感谢看到这里的诸位。
第2章 一
乔万尼在他十三岁那年孤身来到佛罗伦萨。那是圣历五十六年的棕枝主日,阿诺河的河水是寒冷的青绿色,风从长河的另一端遥送而来,托起远行者沉重的背囊。来自卡普莱斯的少年还未褪去颊边象征着稚幼的绒毛,为后世所称赞的坚毅却已清晰地浮现在了这张年轻的面容上:数日以前,他与父亲间持续多年的争执终于以他的胜利而暂告一段落,成为教士或医师的命运得以避免,吉兰达伊奥的作坊接纳了这位执拗的男孩,他将全身心地投入他的“神圣事业”中,用石料和刻刀制造灵魂。
他为此废寝忘食。在加入作坊的短短半年内,他即被同龄人目为“天才”,很快得以跟随贝托尔多学习雕刻。那位善于从青铜中凿出生命的大师同样善于从学徒身上发现光芒,在他的力荐之下,乔万尼得以在一年后进入了“花园”——这一年,他刚满十五岁。
对处于圣路加庇佑下的人们来说,“花园”这个词在这座城里只有一个意义,就像从前“学院”一词之于古典时代的雅典人那样。乔万尼对这座处于圣马可广场边缘的花园渴慕已久——谁都知道它对艺术的意义,也知道它背后的家族对艺术家们的意义。早在他还只会随手涂鸦的年龄,就已听说过柯西莫公爵的慷慨与修养,暗自描摹过盾型纹章的图样。人们说,来自美第奇家族的大人们都是高尚艺术的虔敬者,这一代那位年轻的继承人更是其中翘楚。传说中他会用托斯卡纳语写作长诗,描摹原野上的青草与羔羊;也会为教堂的拱门建设出谋划策,帮助甄选真正有才华的能人巧匠。对生活于这座城市的艺术家而言,他的青睐无异于神眷,他餐桌旁的席位即是通往更高殿堂的请柬。没有人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被神溺爱的年轻人”。
那时他不过十九岁,身上却已附会了太多传说。人们乐于讨论他少年时的诸种光荣事迹,比如十五岁时作为外交大使出访那不勒斯,一年后在威尼斯与总督会谈,尔后又受到了乌尔比诺公爵的召见……甚至有传言说当今的教皇都对这位光芒万丈的年轻人好奇不已。作为佛罗伦萨事实上的君王,他的权势和财富令人遐想,人们对他的慷慨和奢靡津津乐道,惊叹于他对各类艺术品的收藏——据说他新购入的那枚雕刻戒指便价值数千弗洛林;即使是在家族银行业业已萎缩的今日,他仍拥有为珍宝一掷千金的豪绰。至于那些有幸为他制作藏品的人们,大多都能在不久后拥有“大师”的头衔。
对于学徒乔万尼而言,有关公爵和他的财富的故事更像一则神话,是只存在于鲁特琴琴弦上的歌谣。即使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终有一日能接到来自“家族”的委托——众人对他少年天才的赞誉是他信心的来源——但他也明白自己当下的水准仍远不足以使他进入家族的视野。好在他一向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忍和耐性,这是每位向石而生的匠人所必备的品行。他等待着那一天,并相信它不会太远。
四月的那个午后,花园中涌动着橙花和栀子花的甜香。如果让宫廷歌手来记述这一幕,他们会这样吟唱:夏日浪漫,阳光如此之好,注定是奇迹乍现之日。而事实上,当那个人来到他身后时,乔万尼甚至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少年的心正落在他面前的那尊半成品上。那是贝托尔多今日委托给他的工作,一尊法翁的半身像。在同龄学徒仍在日复一日地练习素描和研磨上光油时,他已能接触到来自南部的上好石料,这让他在每一次下刀时不由得愈加谨慎。四月的阳光清澈而不热烈,光芒扑落在少年因专注而绷紧的脊背上,薄汗在他额上像碎钻那样闪耀。尊贵的访客站在苹果树的阴影里,望向不远处专心致志的少年匠人,一时竟不知道面前形容初成的雕像和神采奕奕的少年中哪一位更值得鉴赏。
“是法翁吗?”他开口了。
乔万尼一惊,立刻转过头,一眼就望见了那双蓝如青金石的眼睛。
“你在刻着的,”来人似乎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抱歉,微微放缓了声调,“是法翁么?”
将目光从来人的双眼上移开用去了乔万尼太长的时间,几乎称得上失礼了。他快速地收回眼神,答道:“是的,殿下。”
确认面前之人的身份并不太难。很难于可能出现在花园中的人选中找出第二位拥有这般气质的人,甚至在整个托斯卡纳都不行。他装束朴素,但贵气恰到好处地显现在这张曾被波提切利精心描绘的俊美面容上,那双他所见过最蓝的眼睛亦和画中一样光芒夺目。低下头的瞬间,乔万尼在心中念了一句赞美主,从此相信了那位大师的画工果然足以再现耶稣。
“介意我靠近看看吗?”——仍是一个温和的问句。
乔万尼这才注意到他的铡刀仍停留在雕像面部。他连忙侧身让开——这立刻被证明是一个相当明智的举动——因为洛伦佐·美第奇向前走了几步,一掀斗篷,径直坐在了他身侧的草地上。
忽然间,乔万尼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作品拙劣得让人难以忍受,仿佛之前的每一次凿击都没有落在它应该落下的地方。公爵今年二十一岁,但他的双眼已注视过成百上千件大师的作品,这座石坯在他眼中会是什么模样?他握紧了刀柄,感到手心正渗出薄汗。
洛伦佐没有说话,乔万尼抬起眼,试图通过公爵的神情揣测他的想法。所幸鉴赏家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严厉,洛伦佐微微扬着眉,神情完全是赞赏的。
长久的注视以一声叹息作为结束。
“了不起,”洛伦佐看向他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褒扬,“这是你独自完成的么?”
“是的,殿下。”
乔万尼将手背在身后,藏起了自己缠着绷带的手指。他接着说:“不过,还尚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