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波利齐亚诺摇头。
他所负责的是“学园”的建设。在佛罗伦萨再造柏拉图学院,传播古典时代的光辉,让自由的思想流动交换,这是洛伦佐的祖父和他共同致力完成的事业。早在一年前,他和宫中的学士们便开始为此打算,前往托斯卡纳的各处寻求合适的地产以建立学校。洛伦佐的计划是,至少在这一区域内建立十所像样的大学——知识,这才是比羊毛工人的机杼更宝贵的东西。然而他的提案并未在市政厅中受到多数者的支持,帕齐家族的代表不留情面地将他的构想斥为“天真的想象”,认为这笔经费将毫无价值,仅仅意味着税赋的进一步加重。
“当然,如果您愿意独立出资的话,我相信在座每一位都乐于见证伊甸园的落成。”弗朗索瓦•帕齐说。
“我们都知道他只是在针对您,”波利齐亚诺皱着眉,“谁都知道,他对您的地位眼红已久。很抱歉,我没能说服他。”
洛伦佐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他说的也并不全错,现行的税制确实已经足够繁重。”
他将银杯压在嘴唇上,想了想:“这件事由我亲自出面。下一件。”
“这则消息恐怕更为不妙。”波利齐亚诺环顾在场众人,他们也紧紧盯着他,神情愈发凝重。波利齐亚诺说:“我们在罗马的朋友来信,他认为已经有足够的迹象表明教皇将在不久后与帕齐家族联姻。”
费迪诺低低抽了一口气。诸位幕僚望着彼此,脸上一齐涌上了不安与忧虑。
近十年前,在上一次圣座更迭的时候,美第奇并未选择支持如今西斯笃四世,这一错误的决断为如今的祸端埋下了伏笔。作为城中权势与财富最盛的两个家族,帕齐与美第奇间的恩怨足以追溯至五十年前。一座城市中无法盘踞两头雄狮,双方的存在对彼此而言就是障碍,而阴谋、私刑甚至是谋杀是在洛伦佐的祖父在位时两个家族就用来处理争执的手段,怨恨早已无法消弭。如今同处于敌对一方的二者形成同盟,不但对家族在罗马的生意有所影响,更会危及佛罗伦萨的根基。
洛伦佐说:“大家认为,我们的这位教皇还能在位多久?”
米兰多拉答道:“我听说,教皇——西斯笃四世近来壮得像头老狮子。所有他的敌人都在担忧十年内圣座仍不会迎来更迭。”
“而且,”波利齐亚诺补充道,“将与帕奇联姻的是教皇最心爱的小儿子,圣父正急切地为他寻求一块封地,这当然需要大量的金钱来打通关节。我们的罗马经理说,今年圣库已入不敷出,这也许就是他们重新盯上我们的理由……”
“多年来,我们难道不是一直是教廷忠实的朋友么?”有人愤懑道,“明矾矿!圣功库!过去二十年圣库的账簿!我们为罗马勤勤恳恳地工作……”
“圣殿骑士们也曾是圣座忠实的部下。”米兰多拉说,“然而,想想他们的结局吧!为了他们的财产和领地……”
波利齐亚诺接道:“克莱门五世取缔了骑士团,处死了他们的统领。”
洛伦佐抬起左手,中止了谈话。
还有什么手段能使教廷在一夕之间获得大笔收入?比如,将某人宣布为背神者,颁布绝罚令,将他和他的家族逐出教会,从而合法没收他们的财产——如果这个家族碰巧富可敌国,那就再好不过了。每位枢机都会因此而富得流油。
这一天的奔波与杂务已让洛伦佐相当疲倦,而这件事无疑是他今日听到的最坏的消息。他按了按眉心,在场众人屏息等待着他的决定。留给他沉默的时间从不太多。
洛伦佐闭了闭眼,再望向众人时,焦虑躁郁便已从他眼中一扫而空。他起身拿过管家臂间的斗篷,笑了一笑:“我知道了。诸位稍安勿躁。”
“您准备怎么办?”费奇诺追问道。
“我记得学园在罗马尚未选址,不是吗?我这就过去亲自看看。”
洛伦佐向众人眨了眨眼,幕僚们立即会意。公爵点了点头,露出了他惯有的笑容,亲和、放松,这张年轻俊美的面容一向颇具欺骗性,只让人以为他是一位在蜜罐中泡大的年轻人,从未体验过烦恼的滋味。一如既往地,他的微笑成功地安抚了众人,洛伦佐披上斗篷,管家为他拉开房门。波利齐亚诺叫住他:“殿下。”
洛伦佐回头。波利齐亚诺的语速飞快:“请让我和您一起去。这并非普通的旅程,我担心……”
“宫中更需要你,我的朋友。”洛伦佐截住了他的话。他顿了顿,又微笑起来:“别担心我。相比于赫拉克勒斯在成神前完成十二业绩,这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烦恼。”
他向他摆了摆手,波利齐亚诺默然无语,目送他转身离开。前往罗马的马车已在宫门前等候,如同蛰伏的黑铁巨兽。白马抬足长嘶,尘土飞扬,猩红色的斗篷在公爵身后扬起,如同一面军旗。
“您知道公爵这些天在忙什么吗?”
一连五日,乔万尼都没能在宫中见到洛伦佐。在他原有的想象中,搬进美第奇宫的意义之一应是能更频繁地见到公爵,至少能每日向他问好。而事实上,公爵早出晚归,留在宫中时也大多在书房中度过,几乎不在宴会厅中用餐。他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却活得像宫中的幽灵,乔万尼很怀疑他究竟是否有时间欣赏自己的珍贵藏品们。每日徘徊在藏品长廊的只有他和另外几位家族的门生,偶尔还有一两位学士,但却从未见过公爵本人。学士们为人和蔼,对他的工作抱有极大的兴趣,常常在他的工作台后驻足不前。波利齐亚诺更是每日都会用上几个小时来指导他的文法,这是位开朗热情的年轻人,但不知为何,这几日他却有些愁眉不展。
乔万尼在第六日的午后终于忍不住向他问起了洛伦佐的去处。听到他的问题,波利齐亚诺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很快答道:“啊,公爵前几日就动身前往罗马了。你知道他相当看重学院的建设,这一次就是为在罗马建立哲学学院而去的。”
美第奇家族中的三代人都看重对希腊异教哲学的复兴,洛伦佐更是有“哲学家君主”之称,这他是知道的。但乔万尼对这个答案并不信任,也许是因为答话时波利齐亚诺并未注视着他,而是局促地不断眨着眼睛。
艺术家的习惯让乔万尼惯于观察他人,对人们细微的神情和动作相当敏感,少有人在撒谎时能瞒过他的眼睛,这一次也不例外。乔万尼点了点头,知道这是他不该问的事,虽然心存疑惑,也不再选择追问。
比起这些,眼前的麻烦更让他感到烦恼。他在绘画和雕塑上的天赋早已为师长肯定,而在文法的使用上则没有那么得心应手。波利齐亚诺是位随和的朋友,也是位严格的老师,对他期待甚高,批评时也毫不留情。他在阅读上遇到的困难不多,在写作时却往往磕磕绊绊。除此之外,每日贝托尔多向他布置的任务也分毫未少。这让少年每一日都在经受着体力和脑力上的双重劳作。
波利齐亚诺说,洛伦佐需要的是一位艺术家,这就是美第奇家族培养一位艺术家的方式么?但他确实日益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进步,仿佛一柄正经受淬炼的铁剑,在祛除杂质之后愈发精纯锋利。家族对他的要求虽高,但给予他的待遇也足以令所有学徒艳羡。他每周都能从总管手中领到几枚弗洛林作为零用钱,贝托尔多向他承诺,如果他能独立完成一尊使洛伦佐满意的作品,获得的赏金一定会超乎他的期待。
除了少数几位家族成员的卧室外,美第奇宫也完全对他开放。这座在声名显赫的府邸是数十年前由米开罗佐建成的杰作,不仅外部雕饰华美繁复,内部的构造与装饰也令人称奇。一有空暇,乔万尼就会在宫中漫步,开始是期望在某处与洛伦佐不期而遇,得知公爵将外出很长一段时间后,便开始单纯地欣赏这座美丽的建筑。
这一天,他发现了一处此前从未造访过的房间。这里毗邻洛伦佐的藏衣库,却不像其他套房那样经过精心装潢,而是堆放着许多杂物。光线幽微的房间中,整齐地陈列着八幅女子的肖像。
乔万尼躬身仔细观察,画作很新,油彩依然亮丽,笔触细腻生动,不是一般人的手笔,他甚至从其中一幅上看出了列昂纳多惯有的痕迹。然而,从画框边沉积的细尘看来,它们被闲置在此无人问津的时间显然已久了,这可不是美第奇家族一贯对待艺术品的态度。它们都是相当正统的正面肖像画,衣饰华贵的少女们端坐在画框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每人面貌不同,神态却都如出一辙,令人难以追寻作者的踪迹。
他起身环顾四周。为什么要将这些画堆在杂物间里?是新近收购来的,却被遗忘了么?他绕着肖像们走了一圈,仍没有发现端倪。
“你在做什么,乔?”
乔万尼抬头,波利齐亚诺在门外朝他招手:“我找到昨天跟你提起的那一篇了,跟我来,我们继续。”
他手中挥舞着一册古旧的手抄本。乔万尼快步走到他身边,波利齐亚诺揽过他,一眼注意到了房间里的肖像:“你刚才是在看这些?”
“是。”
“好看吗?”
乔万尼看见,波利齐亚诺忽然露出了一丝近似促狭的笑容,这在一贯稳重的他脸上可不太常见。它们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乔万尼正准备开口,波利齐亚诺却在他肩上拍了拍,将他拉出房间:“别看了,下次带你去藏书室看些真正的好东西。来,我们先复习昨天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