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军队一旦分散便再难集结,因此联军的士兵们未能得到返乡的机会。但他们也从未松懈:对付一个掌握了属灵世界全部权柄的庞然大物,锁链只必须越缠越紧。他们选择了以牙还牙,用罗马曾施展过的手段如数奉还。在拉文纳,这座罗马帝国曾经的心脏,流言在万物凋零的季节里疯长。据说牧场中的羊突然诞下了大量怪胎,那些尚未睁开眼睛的乳羊竟生了一张张人类婴儿的面孔;而不远处的罗马,一件骇人听闻的惨剧发生在城郊的女修道院里:初秋时这里曾有一位声称受圣灵感应而孕的修女,仅仅四个月后,她生下了一团长着羊角的畸形胎儿。堕入歧途的羊羔是为神所诅咒的,预示着撒旦的逼近,于是流言四起:是地上的牧人看管不利,引来了耶和华的震怒,罗马啊,你最好当心……
即使很少有人去考证这些异闻的真假,联军还是准备好了所谓的“证物”。其实那些看上去骇人的东西不过是拙劣的障眼法,任何一位熟练的医师都能将它变得像模像样。画着畸胎的传单在罗马附近的城镇悄无声息地散布着,每位虔信者都会被它吓得画起圣号。罗马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他们斥责佛罗伦萨人的下作行径,并一再为所谓的“天谴”辩解。而流言传播的速度永远快过真相,洛伦佐的一生中已数次感受过它的威力,这些轻飘飘的话语,有时比加农炮更能摧毁城墙。
如他所愿,南方的战役也到了不得不作出决断的时刻。威尼斯连续两次发来求援信,曾经赶来支援的两位伯爵不得不奉诏返回自己的国家。来势汹汹的土耳其人已经逼近了意大利的海岸线,一旦威尼斯人的船队溃败,就有可能威胁到梵蒂冈的安全。自从东方的新罗马陨落后,西斯笃四世从未有一天安眠。比起与美第奇作战,奉神的旨意讨伐异教徒才是一位教皇天生的权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指责教皇为一己私欲将兵力浪费在了内斗上,认为他只是想为自己的亲族复仇。教皇试图寻求其他城邦的援助,而眼下与佛罗伦萨的战争尚在胶着,没有哪位明智的君主敢于给出承诺。眼看时机即将成熟,佛罗伦萨的使节在此时求见圣座,但这一次的使臣带来的不再是从前的珍奇异宝,而是一份账目的抄本——那是圣库近五十年来账目的选段。美第奇家族的成员曾在三任教皇的教廷中担任过财政官,即使如今与西斯笃四世交恶,从前掌握的证据亦已足够:当世最神圣的宫廷里,每一位枢机都是西门[2],能被授予的神职——无论高低——早已被人们明码标价,由此带来的收入甚至占据着教廷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即使大多数权贵对此早已心知肚明,一旦将它真的摆在世人面前,包括西斯笃四世在内的三位教皇将成为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耻辱。
在出征之前,洛伦佐就已命人抄录了这份副本。但它极端重要却又极端敏感,即使它确实扼制着教廷的咽喉,却也会使美第奇家族失去他们在账目管理上一贯忠实守信的名声。因此,在谒见教皇之时,佛罗伦萨的使节善意地劝告圣座,最好在独自一人时打开这份文件。据教皇近卫说,那一日没过多久,教皇的套房中就传来了花瓶碎裂的声响。
与此同时,东方的默罕默德率领海军包围了罗得岛,然后继续向沿意大利海岸航行,向发罗拉进军。四千名士兵登陆占领了奥特朗托城,随后是震惊世人的洗劫和屠杀。每一座城邦的士兵都开始躁动不安——即使这片半岛上的城邦之间从来不乏冲突与战争,但在土耳其人面前,流血的毕竟都是天主的子民。帝国皇帝、法国与匈牙利国王的使节几乎同时来到了美第奇公爵的军营前,在初步探问了公爵的意象后,立刻前往罗马求见教皇。形势发展至此,他们已不得不成为两方斡旋的中间人。他们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在□□的大军面前,教皇开始愿意听从任何合理的建议。
多方努力之下,双方领袖的会面很快被提上了日程。首先被呈递到教皇面前的是一纸情真意切的文书,由波利齐亚诺执笔。在负责了大半年的城邦事务后,这位古典学者波利齐亚诺终于得以做回他最擅长的事。他写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使我们的国家免遭奴役,使人民和人民选定的领袖一起获得自由……请依据救主的榜样,凭借您的仁慈,将我们再次纳入天主的怀抱……”当教皇意识到他不能再要求更多的让步之后,和谈的日期终于被确定下来。
那是一场十分艰难的谈判。和谈的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天,从开始到结束都贯穿着明争暗斗。双方在罗马城外会面,教皇的使节在最初试图让美第奇公爵下马为教皇的车驾执马缰,当然遭到了不留情面的拒绝。当双方都终于坐在谈判桌边后,教皇列出的条款更是让最圆滑的廷臣都无法保持脸上的笑容。梵蒂冈要求的赔款高昂得令人难以置信,并拿出了一份要求佛罗伦萨为接下来的“圣战”提供帮助的契约书,这些援助包括但不限于二十艘战舰、数十万弗罗林与三千名民兵。这样苛刻的条件当然无法获得佛罗伦萨人的同意,双方的争执据说维持了一整个白天,第二天的再次会面依然毫无结果。直到第三天,眼看毫无意义的争吵已再度持续到了午后,美第奇公爵拔出了刀鞘中的匕首,将它掷向长桌的另一头,将教皇的衣袖钉在了桌面上——
“我也是有脾气的,冕下。”洛伦佐·德·美第奇公爵平静地说,此后再也没掩饰过他的鄙夷和不耐烦。
这一事件被编年史家们认为是不可信的,人们很难相信始终以风度与优雅闻名的公爵会作出这样的举动;但毕竟他们谁也没有真的参加过那场会议。曾在场的人都被要求缄口不言,不能将谈判桌上的秘密向外透露分毫,直到洛伦佐去世,才有人将当时的情况简略地记载在了自传里。后来者只能通过这些零星的记述判断当时的情况,即使自传的语句中不免带有倾向本国领袖的成分:“公爵让教皇意识到,能让皇帝在雪地里跪上三天三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最真实的力量不是耶和华,而是人。”
事实证明,许多时候,礼仪和美德在谈判中并不能为人们争取优势。双方都揭下假面之后,谈判反而进行得顺利多了。一天之后,罗马与佛罗伦萨终于达成了一致。佛罗伦萨表现出了足够的虔诚之心,为之前对三位主教的不敬之举道歉,并答应为之后的东征提供“适当”的援助。教皇以恩赐的口吻宣告停战,收回了曾经下达的绝罚令,宣布佛罗伦萨人仍是上主的选民。为了表示感激,美第奇公爵宣布他将把家族收藏的上千件圣物赠给教廷,包括圣人的碎骨、衣饰,和几幅传说中会流泪的圣像。作为回报,教廷授予公爵金玫瑰勋章,这是教廷所能给予世俗之人的最高荣誉。“愿我们的友谊如罗马和佛罗伦萨一样不朽。”当西斯笃四世将勋章别在洛伦佐衣襟时,他饱含深意地说。
为时一整年的战争终于结束,公爵与教皇互相祝福,新签订的和约被镶入银板,分别保存在两位领袖手中。至于这一次它能维持多少年的效力——谁知道呢?和约的签订就是为了撕毁,每个人都知道它有多么脆弱,没有人会真的将希望寄托在它身上。这个时代腐败,堕落,战争如同野草,永远不会被消灭。即便如此,当洛伦佐手捧装着和约的银匣走下圣殿时,他想到的是那个秋夜他曾对乔万尼作出的许诺。
无论如何,我会试着成为指引和平的指针。
圣历六十六年三月,美第奇公爵一行人返回佛罗伦萨。
作者有话要说:
[1]西门:圣经中试图购买神职的人。天主教的“西门主义”即指买卖神职。
文中的皇帝指的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名义上全欧洲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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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尾声
日出的辉光尚未散尽,圣弗雷迪安诺门之后,一座崭新的凯旋门沐浴在光中,即使相比哈德良时代的杰作也毫不逊色。通向市政宫的主干道上,到处都被装饰上了鲜绿的橄榄枝。自发而来的人们挤满了街道两旁,抱着满怀的百合花,保持着同一个翘首仰望的姿态。城门的瞭望塔上,当值的士兵遥望远方,直到看见原野掀起烟尘,宏大的马蹄声滚滚而来。随着一声号角嘹亮地响起,城门轰然打开,吊桥下放,横越护城河的水面。三名开路的银甲骑士率先入城,在他们身后,一匹高大的白马摆足长嘶,马上的公爵将手按在心口,低头向人们致意。
海潮般的欢呼声响起时,乔万尼站在美第奇宫的露台上。
越过人群,他看见他年轻的君王,从他建造的凯旋门下策马行来。白马所经之处,人群自然地分开,如同摩西分开红海。马上的君主满身荣光,辉煌、美丽、如同太阳。
在人们的呐喊声中,洛伦佐·美第奇伸出手,接住了一束向他抛来的百合花。他高举花束向四周致谢,忽然,公爵面朝着宫殿的方向,目光定下来,随即露出微笑。
于是乔万尼知道,洛伦佐一定是看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