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迫切地想要冲过来的人,便成了周敛。
舒慎自知拦不住他,但也没有放过他,几乎是使尽了手段缠住他,口头嘲讽道:“过去做什么,‘我’一时半会又不会吃了他,总会让你见到他的尸体的。”
周敛被他缠得烦不胜烦,狠狠一剑在他肩上划了一道一尺长的伤口,寒声道:“滚开。”
舒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流血不止的肩膀,眼里闪过一道寒芒:“好,我让你。”
“云谢尘。”他一回身挡下了负伤归来的小师叔,头也不回地道,语气随意得像在招呼一只猫或一只狗。
云谢尘便沉默着拦下了周敛。
他的实力暴增,眼里却没了往日的神采,一招一式也透着轻微的僵硬,似是有些掌控不住体内奔涌的灵力。
周敛一心急着过去看看沈梧的情况,因此出手也格外狠辣,他是剑修,爆发力本就远比普通修士要强,一时之间,还真和云谢尘打了个表面上的不分胜负。
只是这僵局只维持了不到片刻,便被打破了。
他出剑,云谢尘手无寸铁,竟然直接用手来应对,偏他实力高绝,周敛的剑割在他身上,固然可以对他造成伤害,他的一双手,落在朱明剑上,居然也叫周敛有种不堪重负之感。
周敛一时甚至分不清,他和那个沉默了一路的小师叔,究竟谁才是木头人。
他的灵力急剧减少,反应也不可避免地慢了一些,防守不再密不透风,于是,半个时辰后,他的肉体挨了云谢尘不遗余力的一掌。
周敛顿觉五脏六腑都这一掌打得挤在了一起,当场便吐了一口血。
舒慎觉得差不多了,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道:“好了,可以了。”
云谢尘便听话地停了动作。
舒慎又道:“过来,帮我收拾他。”
他腾出了手,慢悠悠地走到了周敛面前,低头俯视着他,道:“你这么拼命做什么,反正,就算没有‘我’,寒枝迟早也是要死的,不是么?”
他注意到周敛猛地砍过来的一剑,连忙一闪身避开,有些吃惊地看了周敛一眼,道:“了不得,力竭至此,竟然还能使出这么锋芒毕露的一招,若不是遇上了我……”
他不再多说,转回正题,道:“你大约不知道吧,寒枝本来可以活下来的。”
他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若他听我的话,我是会救他的。”
周敛冷着脸不说话,他也不在意,只是低眼看了一下周敛骤然握紧的拳,微笑道:“你呢?你听我的话,我就帮你把寒枝救回来,好不好?”
一道轻而弱的声音插了进来:“不劳你费心。”
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去。
那巨树下,方才晕倒的沈梧,一手扒着树干,吃力地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试图让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起来,又重复了一遍:“不劳你费力。”
舒慎蓦然变了脸色,本能地直奔自己的本体而去。
——而后便如方才的云谢尘,被狠狠地挡在了外边。
云谢尘被挡住时,他并未放在心上,以为自己的本体要亲自惩处沈梧。
可眼下是什么情景?
他居然被自己的本体排斥了。
舒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向好端端地现在树下的沈梧,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沈梧一眼轻飘飘地扫过他,抬起手,就要拍向树干。
若是平时,这一掌舒慎绝对不会放在眼里。他是谁?他是当世唯一的一只妖,虽然作为树妖,他的攻击力并不怎么强,可他的本体,却怎么也不可能是沈梧一掌就能摧毁的。
只是这一刻,他看着沈梧抬起手,不知怎么却恐慌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他眼里已没了方才胜券在握的从容,色厉内荏地喝道:“住手!”
沈梧不理他,倾尽全力的一击,势如破竹地落在巨树的树干上。
——而后便在舒慎绝望而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那株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巨树,缓缓地,却又无法挽回地,轰然倒塌。
舒慎如遭重击,面色惨白地晃了晃,身体一下子软了下去。
眼睛却还死死地盯着沈梧,嘶哑地道:“怎会,怎会如此!”
明明他就要成功了!
他有些茫然地道:“如果能自由地活着,谁又想被永久地束缚在一个地方呢?”
他不过是想让自己获得自由,为什么,他的本体,原本应当和他站在一边的本体,却背叛了他的意志?
沈梧连个眼神都不想多施于他,一掌破开了树干,从里面取出了一块莹润晶亮的树心。
那是沈梧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绿色,表面甚至有一层朦胧的光,散发着隐隐的,幽淡的香。
极清新而芬芳。
这块树心,比任何宗师炼制的器物都要完美,韵味天然,光华流转,令人见之忘俗。
——却有一半,是腐朽的,凝固的灰色。
他的目光扫过被小师叔反制住的云谢尘,在周敛身上停了一下,淡淡道:“那是你的想法,不是它的。”
他终于正眼看舒慎,一字一顿道:“你方才说的那些往事,当真一点也不错。”
树从来没有变过。
变的是他这分离出来,当年和真正的舒慎一起四处游荡的灵智。
是那颗在时光的搓摩下,曾经光华灿烂,却渐渐腐朽的,心。
他喘了一下,强忍着神魂处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剧痛,把那颗心递至舒慎跟前:
“还给你。”
舒慎伸手去接,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到那抹绿的时候,那一半完好的树心蓦然灵性地朝后一躲,脱离了另一半,径直钻进了沈梧的体内。
舒慎的面色,又是一白。
沈梧一愣,身体却忽然被什么人拽住了,耳边响起一道急急的质问:“那是什么东西?”
他张了张嘴,神魂又猛地一痛,未出口的话便被封死在了嘴里。
意识沉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也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醒过来。
舒慎呆愣地看着那原本属于他的半颗心隐入沈梧的体内,半晌惨笑道:“好,我当初说要救你,如今便果然要留住你的命,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不甘心地咬紧了牙关,“早知如此”便会怎样,却始终没说出口。
周敛悬着一颗心把手指探到沈梧鼻子下面,感受到了一阵微弱的呼吸,这才稍微放下了心,目光转向舒慎。
舒慎道:“你要问我他怎么了么?我偏不告诉……”
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一句不完整的话。
周敛有些吃力地抱住沈梧,走到小师叔旁边,看也不看整个人如被抽了筋骨,颓然的云谢尘,道:
“小师叔,回去了。”
小师叔抬起他那张和云谢尘有七八分相像的脸,露出了一个可止小儿夜啼的笑,嗓音沙哑:“我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写师父和云谢尘的番外
番外
第70章 云俞番外:光湮(上)
长梧子生平心愿有两个:一愿宗门长兴盛,永安宁,二愿师弟改性情,能自新。
他生平自负也有两次:一是自以为能护住宗门,叫师弟从此向善;二是自以为能护住沈梧,免他漂泊之苦。
遇上云谢尘的时候,他还不叫长梧子,他姓俞,名子安。
那时他也不是后来那副样子,腰背还是笔直的,虽然眼距是天生的近,眼形却生得好,乃是一双生来便潋滟含光的桃花眼。
作为烟萝派掌门座下唯一亲传弟子,第一百六十代弟子的大师兄,俞子安长了一张严肃的脸,内心里却颇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野望:他想在三十岁之前,把修真界和凡界都走遍,看遍。
那时烟萝派还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仙门,掌门健在,能干又精明,不是很需要他这么个弟子帮忙。于是在二十年那年,俞子安就携着剑,豪气干云地出发了。
一路走走停停,偶尔管管闲事,他像一蓬蒲公英,风往哪吹,他往哪飘,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飘到了谶都。
时值盛夏,俞子安进了城,路过一家茶馆,里面有人正在说书,他停了停他漂浮不定的脚步,听了一耳朵对他烟萝派的吹捧之语,顿觉如同喝了一大碗沁凉的泉水,五脏六腑都得到了安抚。
于是他脚步一转,在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来了。
他此番外出,虽是打着历练的旗号,不过他可并未忘记自己的本心:他是出来长见识的,只需四处走走吃吃看看就可,旁的,像是修行啊什么的,是不必做的。
因此,他理直气壮地,在谶都过了一段很是逍遥的日子:早晨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可能起的,起来了就溜达着去旁边那家他一见钟情的茶馆听说书。听到日落时分,再溜达着随便找个地儿吃点什么——他已然辟谷,不为裹腹,只为饱饱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