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梧小心翼翼地觑了一下周敛的脸色,见他确实没有要揍他的意思,便放下心来,识趣地转过身去,任周敛给他上药,自己则好好地打量了一下周遭。
这一眼,沈梧便知道,当年长梧子自吹自擂似的一句“蓬莱小洞天”,并不是虚名。
目之所及,尽是珍禽异兽,悬泉瀑布,各色奇花异草摇曳生姿,沈梧粗略一看,居然便扫到了好些他叫不出名字的。
而这一切均笼在薄薄的云雾中,半隐半现间,无端地便多了几分不真实的美感。
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不远处的一株巨树,肆意生长,枝条舒展,成遮天蔽日之势,每一片树叶都莹绿发亮,自在得仿佛它才是这片天地的主人。
所谓仙境,大概便是如此了。
只是这仙境中又有些许违和,仔细一看,那悬泉飞瀑,珍禽异兽,看似在一派祥和地安然相处,生气盎然,其实却都是静止不动,就连缭绕在山林里的云雾,都是死物。
唯有那株巨树,是活的。
只是这鲜活中,也叫沈梧莫名有种失望,总觉得这树应该……更气势如虹一些。
差了点灵气。
太安静了,静得叫人倍感荒凉,忍不住地便想竖起耳朵捕捉一切轻微的声音。
——对了!小师叔呢!
沈梧终于得到了片刻闲暇,顿时就想起了那日出发时,非要随他们一起的小师叔。
他一个激灵,回头问周敛:“小师叔在何处?”
不会跟丢了吧??
周敛回了他一个有些迷茫的眼神。
沈梧的心都提了起来,若不是还有要事在身,几乎便要原路返回把人找出来。
好在他的心并未提多久,便听到左侧死角传来一道颇为怪异的声音:“有,有事?”
沈梧猛地循声望过去,震惊道:“小师叔?”
小师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过他常年都是这么一副吓小孩子的表情,沈梧对此早已习惯,问:“您是如何进来的?”
小师叔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走进来的。”
沈梧还待问他些什么,目光触及他身后的某物,视线忽然凝住。
一人沿着山间被青草覆盖了的羊肠小径缓缓走来,衣袍下摆拂过草叶,无端地有种多情之感。
察觉到沈梧的注视,他对沈梧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微笑:“寒枝。”
仿佛是看出了沈梧的防备,他主动解释道:“我只是跟来看看。”
他把目光转向那株无比巨大的树,轻声道:“我好久没看见小树了。”
周敛忽然出声:“能请您讲一下您和这棵树的事么?”
舒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搭理自己,随即笑了一下,温和道:“当然可以。”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回忆什么,而后缓缓道:“我遇上小树的时候,他才刚刚完全了灵智……”
神树生于深山之巅的一处危崖边上,他与别的树不太一样,生来便有了一点模糊的灵智,不够他辨别是非,只是叫他本能地讨厌别的生物的靠近,鸟雀不行,人也不行。
只是尽管讨厌,他却从未害死过任何人。舒慎那时修行遇上了瓶颈,遂出门游历以寻求机缘,偶尔路过那里,见这树实在生得漂亮,便一时意动,在那悬崖边上开凿了一处洞府,住了下来。
他这一住便是五十年,那树日日看着这个人进进出出,一个人悠然自得地修行,品茶,弹琴,一开始也曾暗中下手,想把这个人赶走,却都被他不动声色地化解了。
于是,看似相安无事地过了五十年,舒慎要走了,临走前忽然看着他,道:“我晓得你开了灵智,如今我要回去了,你可愿随我一起?”
那树的枝条摆了摆,好半晌,将一根树枝,矜持地放在了他手里。
于是舒慎就这么带着一棵树回了烟萝山。
故事很短,舒慎很快便讲完了,言罢温柔地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白白让他在这多待了这么些年,委屈他了。”
沈梧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开口道:“舒慎?”
舒慎抬眼看他:“嗯?”
沈梧问:“你是舒慎么?”
舒慎好笑:“我不是舒慎是谁?”
周敛道:“你是神树。”
舒慎迷惑地看着他:“周掌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梧语气笃定道:“你就是。所以当年宗门出事,你才不能赶回来;所以你才会催着我打开烟萝山,所以你才能毫发无损地走到这里来。”
舒慎用荒谬的目光看着他:“我怎么会是小树,他不是一直在那儿么?我若是他,又怎么能一直在外界待着?至于进来,”他看向一旁沉默的木头人,“他不也照样进来了么?”
周敛缓缓道:“一般精怪自做不到,可你是妖。”
一般精怪,绝无可能在一出生时便“有模糊的灵智”。
只有妖,才能做到长久的本体与□□分离。
被这样揣测,舒慎也不生气,而是追问道:“那他呢?”
沈梧道:“因为,云谢尘是你的人。”
舒慎目光一凝:“寒枝,你在说什么?”
沈梧道:“您这般大摇大摆地进来,不就是想让我们猜到这件事么,神树前辈?”
真正的舒慎,怎么会明知烟萝如今处境如何,还一再催促他打开烟萝山,又怎么会在知道他的身份后,始终对烟萝现状不闻不问?
舒慎凝神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你说得不错。”
“事到如今,我也不用再瞒你了。”他弯腰徐徐向沈梧施了一礼,“多谢你二位为我开门。”
他眼角余光分明看到了周敛直刺过来的剑势,却一点也不慌乱,道:“你是一个剑修,我自然是打不过你。可你若是杀了我,寒枝可就活不了了。”
周敛的身形猛地一滞,下意识地要扭头看向沈梧,动作到一半却又停住。
舒慎悠悠道:“看来,寒枝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你嘛。我就说,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周敛紧了紧握剑的手,再次提剑而来,寒声道:“我与我师弟的事,无需你多管闲事。”
舒慎不慌不忙地避过,眼见沈梧也开始动手,当机立断道:“云谢尘。”
下一瞬便有一道雪白的影子从天而降,转瞬便到了沈梧眼前,一掌劈向他脑门。
阮听松说他疯了,他看起来却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尤其大概是见多了小师叔阴沉可怕的模样,他看起来竟然还是有点谪仙人的味道。
这一掌裹挟着无尽的灵气,未至跟前,沈梧便感受到了其中的威力,也知晓了,以自己的脑门硬度,绝对不足以挡下这一击。
他不得不收了攻势,侧身避让,心里一瞬间流转过无数个杀了此人的法子,又尽数被他自己推翻。
这时,他那一直几乎隐身了的小师叔,忽然一步上前,接下了云谢尘这一掌。
他是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因此生生受下了云谢尘这暴烈的一掌,面上也没什么变化。沈梧在一边却看得分明,这一对击,小师叔明显是落在了下风。
那个人,竟然强了这么多!
怪不得阮听松会说,无人可以制住此人。
沈梧恨不能立即冲上去手刃此人,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无力,周敛那边正被舒慎缠着,他这里也绝对不能出了差池,不然,只怕周敛今日也无法活着出去。
他如今看到此人,虽然仍有恨意在胸臆中激荡,久久无法平息,脑子却一片冰雪般的冷静,没过片刻,他就把目光转向了那棵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的,悠然自得的在风中摇摆的树。
阮听松的话语犹在耳边,为今之计,也只好拼一把了。
他发力向那处山谷奔去。
舒慎一眼瞥见,喝道:“寒枝,你要做什么!”
沈梧充耳不闻,拔足狂奔到了那棵显眼无比的大树边。
舒慎方才有离开的意图,周敛的剑势便愈发密集,缠得他抽身无能。他心知自己是急躁了,可任谁在最后关头,眼看着自己筹谋多时的事就要成功,能不猖狂,不想炫耀一下呢?
好在,他还有云谢尘。
眼看着沈梧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巨树旁,不消他多说,云谢尘便拼着挨了小师叔结结实实的一掌,一脚直接把人踹开了数十里,不过瞬息,便到了巨树周遭。
他一步踏过去。
——无果。
一道无形的屏障,冷硬而坚决地,将他挡在了外面。
沈梧收回目光,抬眼打量了一下这树遮天蔽日的树冠,迟疑了一下,顺着心里莫名的指引,把手轻轻地放在了粗糙的树皮上。
一阵猛烈的冲击通过他的手直冲他脑海,他还没来得及把手移开,便晕了过去。
时刻关注着这边动静的舒慎自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当下便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