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上了床,仰面躺好,两手交叠放在腹部。他听到身侧的秦洧窸窸窣窣,一番辗转反侧之后,转身坐了起来。
“怎么了?”沈遇竹问。
“脚太冰了。”秦洧抱着膝笑道。
沈遇竹一语不发地起身,将他赤 裸的双足揽入怀中。
那骨瘦玲珑又细腻冰凉的脚趾,让他觉得自己正握着一把清秋溪底的白石。
人与人之间是如何相识并进一步相熟,这可能是一个有趣的论题。沈遇竹曾认真琢磨这些技巧,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世故老练的成人,可惜,现实总是事与愿违。第一次相见之时,众人都像他一样沉默寡言,甚至比他更自矜更冷淡,谁也不肯开口以免自己看上去像个过度热情的傻瓜,但等到第二次相聚,许多人或是成为了焦不离孟的密友,或是分化出了针锋相对的阵营,而沈遇竹却一无所知,困惑不已。对于幼年的沈遇竹来说,除了他自己,其余的人类都危险而难测。他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就像山里的夜枭与狐狸。他躲进深山密林,凝视着清溪之上自己的倒影。少年的容颜是属于古典贵族的,宽阔的额头,挺拔的鼻梁,黑而疏漠的双眼,丰腴而文雅的嘴唇,唯一的缺点就是下颌生得太过优柔。他与麋鹿猿猱对话,或是长久地沉思,并衷心地期望,自己永远都无需求诸外物,哪怕就此孑然一生。
然而秦洧可不关心这个。二月,他握着一卷百草经去山里采撷兰芝,满不在乎地从沈遇竹身上踩过。那时候沈遇竹正在一株香樟的树荫下午憩,被惊醒很久才意识到痛。他惊恐地望着身侧的少年,秦洧拿着一本书,俯身一一对照脚边的植物:
“喏,这株叫祝余,其味如饴,食之无饥……这株叫迷糓,黑纹红质,佩之不迷。这株嘛……”他轻轻笑了起来,“叫沈遇竹——襁褓之中,顺流而下,遇竹而止,被山长从洛水中捡来的小孩。”
“……下午好。”沈遇竹生硬地说。
沈遇竹的身世在青岩府中算不上秘辛。山长终年周游列国,间或捡回一两个飘零失怙的孤儿,沈遇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他的父母或许是平民奴隶,或许是王孙公侯,对他实则毫无意义。自在水流上漂泊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已是属于自然,而不是世上任何一人。山长告诉他说,天地自然的神祗显然非常钟爱他。他发现他的时候,那个放在竹篮之中的婴儿毫发未伤,甜梦正酣,安逸得就像在宇宙之海上漂浮的神祗:他的肚脐上开出了莲花,他的梦境就是整个世界。
沈遇竹也被山长叙述中的崇高和纯洁所感染了。他相信那个在襁褓之中酣眠的自己才是得成大道的圣者。他这一生所为,不过是为了回归生命最初的和乐安宁。他自信满满,以为普天下所有人都抱有相同的志向,努力以直率面对世情,并对狡诈伪饰之人心存怜悯。然而事实上,同门们常常以他的孤僻、胆怯和温柔为笑柄,自觉或不自觉地排挤着他。而他又处在极易自伤自怜的少年时代,难免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即使是在怪才迭出的青岩府,沈遇竹也是落拓而格格不入的。同门们或是贵胄之后,为振兴门第而来拜师;或是饱识之士,为出人头地而来求学。他们自四合八荒之间,怀抱着博大的野心和纷呈的愿景来到青岩,时时意气奋发地筹划着自己的未来。而冲虚淡泊的沈遇竹厕立其中,不比树上的一只果子更具有意志力——在这个“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大变之世,这个“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的大争之时,像这样不求进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甚可惊恶的事。莫怪乎同僚们对他视而不见,不以为然了。
渐渐地,沈遇竹也对这些漠视安之若素了,终日像一个隐形人一般在学府和山林间游荡着。直到有一天,他独自在密林里发现了一个溺死的女人。它卡在河石之上,惨白透亮的松软身体膨胀成了庞然巨物,舌头、眼珠、子宫、直肠,都被腐败之气排挤出了身体,在水中微微荡漾着。他被尸体的腐臭逼得胃液直往喉头上涌,但他的内心并无恐惧。他仔细地观察着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器官,终于发现,顺流而下绝不总是充满静谧森林般诗意的美。
然而,如秦洧所说,在他恬然退避的性情中,果真潜藏着某种不自知的欲
望吗?他扪心自问。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宏愿便是复归初生之时的安宁,哪怕是这安宁在许多人看来不过是彻头彻尾的乏味和空洞——可是,他的好奇、他的迷恋,又从何而来?
秦洧躺在身侧,已经枕着手臂睡着了。他为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取出了自己的画,细细端详。
那绝不是夏日里腐臭膨大的尸体,可也不是酣眠中稳如泰山的婴孩。一般来说,死亡是缄默而麻木的。然而,他的用色浓丽而鲜明,他笔下的阿修罗艳绝又有力,他所绘的地狱图如一场喧嚣而激烈的饕餮盛宴。
“死亡呐……”他在心中试探着这个词汇。
那是什么——狂暴危险、难以捉摸,令他浑身颤抖、拥有着毒吻的美丽事物……?
……终有一日,他会遇见它。它会褫夺下他这一身无欲无求的皮囊,让他明知是鸩酒也乐于去畅饮,明知是悬崖也勇于去纵跃——那会是他的大幸还是不幸?
第35章 番外三 开锋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1929
更新时间:2017-11-12 21:41:23
孩子睁开了眼。青色的天幕里冷浸着青色的月,月光潺潺流进他青色的眸子里。
窗外静谧无声,野猫、鸟雀、吵闹的邻人,同时沉沉地睡去了。他仿佛能听到侧房母亲匀净酣甜的呼吸声。他蹑手蹑脚下了榻。地上散放摞叠着的许多藤编的器物,投下斑驳的影子,七零八落地朝他伸出指爪来。他极机警地绕了过去,无声无息地来到了院子里。
他跪在院子里,在矮阶下撬起一块石板,探手下去。指尖像是触到了冰,他捏着,将一柄短剑提出来。羊首纹刃,仅有尺余,湛湛放出青光。孩童和它对视着。剑光像一双生气勃勃的眼波,而他的眸光亦如剑。
他轻轻一跃,立定在窄窄庭院的中心。横剑一封,踏步腾挪,一招一式,极认真地将宫廷武师所教的武功演练出来。
这套剑法只教到第七招,宫中变乱陡生。母亲呼叱着宫娥收拾细软预备逃难,那些珠钗宝璧、绫罗玉马,这个她也舍不得、那个她也放不下,沉甸甸地压了四五辆车,还没走出国境,就被护送的侍从婢女强掳了去。除了这柄孩子贴身藏着的宝剑,什么也没给剩下。但也多亏了那盗贼的一念之贪,堂而皇之地带着宫室内的财宝招摇过市,竟替他们母子俩死在了兄长们的追杀之下。
母亲带着他来到这个穷僻的村落,试图韬光养晦,静候国都的动乱平息。但这“平静”的愿景仿佛是奢望。母子俩身上烙着和穷乡僻壤格格不入的印记。母亲惯染丹蔻的纤纤十指适应不了繁重的劳作,不得不假手于乡人。可最叫他难忍的不是劳役,正是那些粗陋的村夫们看母亲的眼神。他们假借着醉意在篱笆前颠倒耍赖,涎着脸向她讨水喝。他也厌恶妇人们的指点和鄙薄,她们躲在暗处议论着,教自己的小孩用污秽的言辞嘲笑辱骂他们。
“我娘说,你们是北边逃出来的奴隶!”拖着鼻涕的小孩们叉着腰,极其傲慢地冲他呵斥道,“把衣服剥了,让我们看看你身上的黥印!”
他一语不发,垂首搓编着藤条。小孩们见他不理,吆喝着跳进来,一脚一个把他大半日的劳作尽数踩烂。他忍着怒气,攥着拳头,站起身来,转身便走。身后小孩子们拍着手哄笑道:“龟儿子缩头跑啦!他不敢应!**生的龟儿子!”
他的热血“呼”地冲上了卤顶,猛地扑向了那群孩童。他并不比他们高大年长,但挥拳之间有股生死不顾的狠劲,一阵烟尘飞扬、泥淖滚溅后,顽童们便哭喊着哀求起来。
他也挨了许多拳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揩去淌到眉心的血,余怒未消地低吼道:“我娘是尊贵的公主!我父亲——是天下最强大的诸侯!”
他始终谨记着自己是个贵族。即便这种时候,他也没有想要动用自己的剑。他虽然年幼,却也知道那柄宝剑是尊贵的,因为隐麟匿彩、备而不用,更显出有别于匹夫之勇的尊贵来。
但他不能不忿恨于自己的弱小,无端端让母亲遭受这样的折辱。在结束了一天的辛劳之后,他便暗自起来练剑——用那柄唯一能代表他尊贵出身的宝剑。
他把这短短的七招反反复复练了十多遍。又扎四平马,拳从腰发。腿弯酸得发抖,掌上新愈合的水泡又破裂了,被汗水一蛰,像被铁钎扎着。他抬手拭去睫毛上的汗,只觉得非常快意。影子映在青石板上,月光将他的手足拉得分外地长,让孩童一瞬之间长大成人。
……终有一日,我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慢慢挺起胸膛,志得意满地憧憬着。
我会有一柄属于自己的剑。我足以用它保护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