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洧洧,你无恙吧?”
秦洧身躯发颤,咬了咬下唇,朝他笑道:“你……捏得我好疼!”
“哎呀,真是!”他举起他的手,十指纤长,皓腕上果真被自己捏出了两圈红印,歉仄道:“我……关心则乱,实在冒失了。”
秦洧握着自己的手腕轻轻揉着,眸光闪烁,道:“关心是真的,不知是对哪个?”
沈遇竹一脸不明所以,犹自笑问道:“你说什么?”又很快问道:“你怎么忽然来了这里?”
“我听说你摆脱了雒氏钳制,却始终未曾回转青岩,当然须得亲自来找你。”秦洧揽住他的手臂,仰起一双灼灼明眸,不容他敷衍过去:“何况,我也实在好奇。这山下俗世,有谁竟能绊住了你?”
避无可避,索性以佻达的从容迎上去。沈遇竹浅笑着与他对视,道:“我是为了谁,洧洧,你当真不知?”
秦洧斜睨着眼望过去:“我原本以为我知道,今日一见,倒有些糊涂了。”
沈遇竹忍着笑,别过头去。秦洧似真似假地叹息道:“青梅竹马比不上奇兵天降,巧笑倩兮倒不如疾言怒色,这世上的事,怎么说得清呢?”
沈遇竹终究搪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华轩对敝舆竟有妒羡之心,锦绣对粗褐倒有自惭之意?秦洧啊秦洧,你何苦这般妄自菲薄?若不是我知你甚深,真差一点要信了你!”
秦洧笑道:“只怕你是知我还不够深,否则,你哪里舍得了我?”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瞳,淙淙地抚荡着沈遇竹的面颊。但却因太过专注了,倒显得不似真正有情。沈遇竹坦然受之,但笑不语。
两人这边旁若无人地轻颦浅笑、絮絮低语良久,沈遇竹才牵着秦洧的手,殷殷引他入室,想来是要秉烛夜谈,好好地叙一番旧。仿佛已忘了远远被撂在一旁的雒易。
雒易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掸去衣上尘灰,独自转进了偏房。
*华轩、敝舆和锦绣、粗褐的对比,出自《墨子·公输》: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有窃疾矣。”意思为:墨子先生拜见了楚王,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舍弃他自己装饰华美的车,邻居有破车,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华美的衣服,邻居有件粗布的短衣,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的好饭好菜,邻居只有粗劣饭食,却想要去偷。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楚王回答说:“这一定是患了偷窃病的人。”?
第37章 秉烛夜话
他们到了室内,燃起红烛置在案上,正如少年时连床夜话,夤夜共读一本南华经——然而这样闲裕的时光也是很短暂的。少年起便分外颖悟练达的秦洧,很快将那大而无当的老庄之谈弃之脑后,换取周书、阴符,伏读揣摩,以之说当世之君。如今久别重逢,自然要自炫种种大展鲲鹏、志得意满之事。
沈遇竹一如既往,含笑倾听,由着秦洧大谈这些年来驰骋列国、游说诸卿的轶事,对短视而贪婪的“肉食者”大肆讥评。光影摇曳下,柳眉一挑,秀目睇眄,是一种摇撼人心的自负的美。
“比如这次入秦,”秦洧转过脸,对他笑道,“秦王执礼甚恭,请教道:‘先生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何以利吾国啊?’——阿竹,若是你,如何为秦王献策?”
沈遇竹怔了怔,沉吟道:“函谷关有一丸可封之险,易守而难攻;往西则是夷狄零散的广袤腹地。若我为秦国设谋,无非是固守天险、兼收西戎、垦草创邑这三条纲领。”
秦洧笑得前仰后合:“傻竹子,你这可真是公忠体国了!可这般长远之计,要历经几代艰苦才能见效?又怎能取悦踌躇满志、一心东进中原的新任秦王?”他伸出三只手指,“照我说:‘大秦无法图谋霸业,全因强晋拦截阻遏。君上且请厉兵秣马,只待三月,我能叫晋国涣然自溃,为大秦开辟东进之路。’后来一举而覆灭三卿,全是你的功劳了!”
“晋国公族势盛而骄横,雒氏兵强而刚愎,郑氏财厚而贪怯,这三者自相残杀、自取灭亡,我何功之有?更何况,”沈遇竹抿了抿唇,颇有些赧然,“我为君谋划,其实未竞全功,雒氏余势尚未剪除——”
秦洧挥手拦下,兴高采烈道:“哎,这些细枝末节,何必在意?阿竹,你以为我当真打算为秦国鞠躬尽瘁不成?大晋有山河表里之利,贤才强将辈出,哪是穷秦一朝一夕可以图谋的?我也不过哄哄秦王高兴罢了。他一欢喜,封了我做栎阳县吏,我面上感激涕零,转脸便跑出来玩儿了——那种苦寒荒蛮的鬼地方,请我做大庶长我还未必乐意呢!”
沈遇竹微微蹙眉,轻声道:“洧洧,我听说新任秦王求贤若渴,其意甚诚,你何不考虑……”
秦洧心领神会,笑道:“哦?我骗了秦王,你替他委屈么?哈哈哈,傻竹子!”他伸出双手,用力揉搓着沈遇竹的鬓发:“我看他这颗县印,该赏给你才是!”
沈遇竹转脸避了开去,可是耳廓已泛出微微发红的窘意。秦洧开怀自得地睨着,又笑道:“其实,你也不必替他不值。这‘骗人’一术,实则是一门玄妙高深、功德无量的学问。人性好利恶害,比起残酷的真相,更偏爱美好的谎言。你看市井人家初生婴孩,总是欢喜听卜人虚情假意地说:‘我看这孩子有大贵之相!’‘我占卜了一卦,他三十岁定能封侯拜相!’哈哈,那做父母的,何尝不知这是讨赏钱的手段?但能画充饥的大饼,能建空中的楼阁,也是一件非凡的本事!你可知有多少人趋之若鹜,求我一骗而不可得?”
“人生处世,偶然圆谎,势所难免,但至少对自己正心诚意……”
“此言大谬,”秦洧指着沈遇竹,哂笑道,“阿竹,你可知,这便是你病根所在?”
“请赐教。”
“你所谓‘失觉’之症,全因你自诩清醒,不肯自欺!”秦洧长身而立,负手踱步,望案上瑟瑟红烛,自语般笑道:“你看,这烛火摇曳,非因风而动,而是因你我心而动。若我阖上双目,不肯受欺,天地之间,哪来这只临风瑟瑟的红烛?诚然,这世间万物全是虚诞,红颜实质是白骨,功名不过是尘土。但你我身处这场蝶梦中,既然无法逍遥物外,何不心甘情愿、为这俗世幻相所欺?目能受欺,故能见五色;耳能受欺,故能聆五音;心能受欺,故能识得爱、恨、情、仇诸般感受——”
他朝沈遇竹倾身下来,冰冷的指尖抚着他的后颈,在他耳边蛊惑一般轻道:“阿竹!你若真想要治好你这病,简单得很!你找一个最难取悦的人,自欺她是你天作的佳偶;找一件绝难办成的事业,自欺它是你天赋的宿命——然后尽心竭力,孤掷一注,直撞到头破血流,九死而不悔——那时,你还怕闻不到脂香尸臭?还怕尝不尽酸甜苦辣?还怕识不得——”他低声笑道:“那痛彻心扉的滋味?”
沈遇竹屏息凝神,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眼,像鸱鸮一般,闪动着几近于邪恶的促狭的光芒。他不禁笑道:“善游者溺,善骑者堕,洧洧对于说谎欺人如此有心得,难道不怕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秦洧笑道:“和聪明人虚与委蛇的乐趣,难道不远胜过与乏味的老实人以诚相待?何况,我最近寻得了一味奇药,能教最奸猾狡诈的人也不得不吐露真言。阿竹,你想见识一下么?”
沈遇竹刚想开口说什么,忽觉后颈微不可察的蜂蛰般一阵刺痛——他瞬间联想起了这个好友所精通的岐黄一道,不由骇然道:“秦洧,你……”
话音未落,四肢百骸里已然悠悠地浮荡起一阵氤氲暖热之气,沈遇竹只觉一只手指似乎也有千斤之重,全身沉沉像是铁块一般,直坠入温热黑暗的深渊之中,刚想起身,却不由自主跌坐在席上。
秦洧收回手来,指间挟着一枚寒光闪闪的长针,挑破烛芯,曼声悠然道:“传说前朝贤臣比干因直言触怒纣王,惨遭剜心之刑,他的鲜血流淌在丹墀之下,土地受感而孕出一株赤红空心的花,名唤蠲昧,有令人不由自主口吐实言的奇效。阿竹,今日我将它施用在你身上,你不会怪我吧?”
沈遇竹像是饮下了十鼎醇酒,醉意醺然,只觉得视线中秦洧的面容已然升至横梁之上,又流星一般哗然纷纷坠落下来,将他的四肢死死压在席上。他动弹不得,勉力克制着关节处虫钻蚁咬一般的酸麻,冲口恼道:“我当然会!”
秦洧笑吟吟道:“这句确乎是实话,可不是我想要问的。这药效虽然强烈,持续时间却很短,阿竹,莫怪我直奔主题啦:我首先得例行公事问你一问——山长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他不说“是否为你所杀”却问“与你有关”,可见在他心内并不倾向于认为沈遇竹是弑师真凶,却笃定山长之死与沈遇竹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沈遇竹刚想矢口否认,却只听自己开口道:“我不知道!若不是端木来找我,我连师父的死讯都不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尽说我是凶手……”他困倦欲眠,口内却抑制不住滔滔不绝,措辞更是毫无修饰,稚拙得和个幼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