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抚掌大笑:“我就说你舍不得——”被雒易一拳擂在胸膈,气岔进喉头,只得扶住树大声呛咳起来。
雒易提刀四顾,扬声叱问:“来者何人?”
只见茂密树冠间“哗”地倒垂下一具身影。那人脸带傩神面具,巧如猿猱,迅若惊鸿,手执一对青光四射的子午钺,在群鸟惊飞的掩映之下,朝二人纵身扑来。
第33章 止戈消武
当此人隐匿在枝叶之间,连一只小憩的雏鸟也不曾惊动;当他纵跃而来,凌厉风势却引得十步之内的树叶“沙沙”作响、齐声澎湃。雒易心下惕惧,短刃横持,只待硬接硬抗。谁料对方身躯半转,钺光一闪,竟矮身从下三路削来。雒易遽尔变招,勉强接下,反震得手腕一阵剧痛。对方一击不中,纵跃如电,又是三招劈至。只听“铛铛铛”兵器交接之声不绝于耳,两人闪展腾挪,笼罩在一片电光青芒之中。
雒易解了十余招,愈觉胸内焦躁、四肢酸涩。对方始终不肯与他正面交锋,尽是诡变无常、一触即退的路数,最是消耗气力。他心内一动,瞥见沈遇竹倚树抱臂,好整以暇含笑以观,霎时醒悟了过来!
他手内骤然卸力,匕首被钺震飞,顺着余劲弹射到一旁的沈遇竹面上。果不其然,那脸带面具的刺客骇然一震,拧身纵扑,迅若轻鹞,一脚将匕首踢了开去。
雒易内息紊乱,后退两步,背靠大树缓缓坐下,指着二人冷笑道:“沈遇竹,你好!”
那刺客自揭了面具,露出一张乳黄色的甲字脸,一对水滴形的大眼睛,一口参差不齐的乱牙,额头像个娃娃似的高高隆起,仿佛还不到二十岁。他一头扑进了沈遇竹的怀里,唧唧咕咕地诉道:“我从留命馆找你不见,费了许多周折才寻到这里!主子,你想我不想?”
沈遇竹笑吟吟地抚着他的发顶,但觉他两手在身上又摸又捏、直往腰臀处溜去,一挣脱身,笑道:“我好得很!阿胥,你把我的物事带来了没有?”
斗谷胥从背后解下一柄长弓递了过去,转脸看到雒易,笑嘻嘻走过去,极热络地张开双臂:“你就是我主子的主子罢?先前扮成书侩,打伤了你四、五个手下的那个就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雒易冷冷道:“你再走近一步,我会把你十根指头都拗断。”
斗谷胥从善如流,带着甜蜜欢快的笑容,迅速拢着手走开了。沈遇竹试了试弓弦,转脸对雒易笑道:“雒易,我喂你的那颗‘止戈消武丸’可不是凡品。当年鲁国押送弑君元凶南宫万长回国,你道他们是靠什么,才能制住那个一只手掌便可拍裂虎豹颅脑的大力士?这药半个时辰内就能化去武者全身功力,你偏还那般强提劲力、恣意打斗,怕药力早已顺着经络走了好几个来回,深入你百骸血脉之中。你这会儿定觉得头晕目眩、喉中有血腥气、站也站不起来了,对不对?”
沈遇竹煞有介事,滔滔不绝说个不住。雒易只觉胸胁胀懑、头晕目眩,果然连举一举手都是千难万难。他怒不可遏,喘着气正欲开口,忽然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沈遇竹倒微微吃了一惊,上前一把揽住他,按住他的手脉察详。斗谷胥蹲在一旁,捧着脸道:“主子,什么丸子这般厉害,竟能顷刻间化去习武之人的内力?”
沈遇竹道:“你想吃吗?来。”便自药囊中抓了一把给他。斗谷胥抛进嘴里,吃炒豆似地嚼了嚼,惑道:“这不就是陈皮丹吗?”
沈遇竹道:“本来就是。这家伙最爱疑心生暗鬼,不骗他骗谁?”他诊得雒易只不过是经日劳顿、伤怒交加,心下稍懈。这才向斗谷胥问起绛都的情况。
据斗谷胥说,他来到留命馆时,始终无人依约来接应。他不得其法而入,只好在林子里胡乱兜转。当天夜里,地下传出野兽般的隆隆吼声,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浩浩荡荡的浊水,汹涌不绝地冲荡了两日,竟将荒林冲成了一片沼泽洼地。又过两日,浊水退去,荒丘之上裸露出许多尸体。听人议论说,那儿潜伏着一伙凶悍强横的劫匪,恐怕尸体便是某些个不幸被杀人越货的商队罢。
“我急着来寻你,便没有再往下打听。我料得你一定走了,便循着你留下的记号一路找了过来。对了,我还在那儿捡到这件物事,主子,你看一看?”斗谷胥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副羊皮卷。
沈遇竹不料那失落的羊皮卷,竟侥幸能被斗谷胥捡到。接过一看,却是越发困惑不解。原来那图上标注的,并非是出口的生路。
他沉吟不语,只听身侧的斗谷胥毫无征兆地长“呼”了一口气,下意识问道:“阿胥,你很冷吗?”话一出口,自己便悚然一惊,将手中的卷轴掷了开去。
斗谷胥莫名其妙,仰脸问道:“主子,你说什么?”
沈遇竹凝眉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翻出一枚丹药递给斗谷胥。斗谷胥不疑有他,张嘴嚼了,苦得瘪起嘴来咂个不住。
沈遇竹捋着雒易的鬈发,怔怔出神,忽然道:“阿胥,你陪我走一趟,可好?”
斗谷胥兴致勃勃,笑道:“好啊好啊,你要去哪儿?”
沈遇竹沉吟着,他望了望怀中昏迷不醒的雒易。他双手如冰,面颈火烫,正如其人的冷酷和暴烈,处处与他的性情相左,却也这般如冰似火,熨帖着他的心肠。
他抚了抚怀中人柔软发丝,轻声而坚定道:“寻到……水落石出之处。”
第34章 番外二 向死求生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3134
更新时间:2017-11-12 21:16:01
他独自坐在房中出着神,忽然听到门栓轻响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抓住肩上披着的外袍,起身踮起脚想尽可能无声又迅速地回到床上——但是门已经吱嘎一声打开了。秦洧左手持着灯烛,正看见他弓着背僵硬地伫在床边。
“抓到你了。”
秦洧撇唇轻笑道。
沈遇竹轻吁了一口气,“是你。”但是他脸上局促的神色并没有消失,他歪着头看着他,显然正困惑于秦洧深夜拜访的目的。
“我房里的炭火用尽了。”秦洧坦然地说,自然而然地合上门走了进来。
“你还生着炭火?”沈遇竹笑了,“现在已经是三月了。”
秦洧经过书桌的时候把烛台放在了上面。那只红烛已然十分微弱,摇曳的焰火在浓夜中瑟瑟抖着。他们一同凝视着烛火,各自走了一会儿神。沈遇竹忽然开了口:
“听人说前院的厨娘死了。”他想了想说,“昨天被发现吊死在厨房里。首事说还不能确认是否是自杀。”
秦洧轻轻嗤笑了一声:“真是,她煮的饭有那么难吃吗?”
沈遇竹为他的冷酷微微吃了一惊。秦洧又问道:“你刚刚在做什么?”
“发呆罢了,”沈遇竹赧然笑道,“我……在构思一幅画。”
“拿来看看,”秦洧兴致勃勃地说,又添了一句,“可以吗?”
“只打了底稿呀……”沈遇竹嘟囔着,弯下腰从床榻下取出了一卷画轴。他们一起慢慢把画打开来,三尺多宽的画面上用浓艳的色彩绘出了青寒锋锐的冰刃、漫天弥散的赤焰、大如车轮的人面蜘蛛,纠缠翻滚的细鳞紫蛇——还有自高空拥簇而来、收缴魂魄的阿修罗们。
“好一副地狱图。”秦洧赞叹道,“看得出笔力不俗,可惜尚未完成。你的构想是什么?”
“我想要作出生、老、病、死四种情景的画。”沈遇竹道,“不知为什么,第一个跃入脑海的,就是‘死’之主题。”
廖青色的峰壑之下,阿修罗伴随着陨石与烈火从天而降。沈遇竹笔下的每一只阿修罗都有殊异的服饰和面容,有的是艳丽俊美的婀娜女子,有的是狰狞孔武的虬肉大汉,有的是笑容诡异的垂髫小儿,他们纷纷垂目,森然望向画面下方赭红色的谷地。
“这里应该是什么?”秦洧指着那块红色的空白。
“死者。”沈遇竹答道。“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画下去。我一直在想象死者的面容和姿势,那种垂死之际的剧痛,挣扎,绝望,震惊,哀求,恐惧……然而我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脑海里就是一片空白,更别提用笔将它描述出来了。”他气馁地说。
“这是很自然的,”秦洧抬眼道,“你只有十二岁,年轻,健康,衣食无忧。你怎么能知道什么叫死亡?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会想要知道?思考何谓死亡的问题,难道能使你免于一死吗?”
“当然不。”沈遇竹愕然道,“我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要了解……一些我不能知晓的事。”
秦洧轻笑道:“自然而然?口误之下亦藏着隐秘的愿望,让你深更半夜不能成寐的东西,你想要推说它不过是偶然?照我说,不能弄清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你就永远别想绘出真正的地狱图。”
沈遇竹着恼又困扰看着他,“那么,你认为是因为什么呢?”
秦洧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掩唇打了个呵欠,眼里泛出了莹润的水光。
“我困啦,”他说,“你生了火吗?”
沈遇竹无奈地看着秦洧自顾自地褪下外袍,爬上了他的床:“请随意,不用理会我。”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沈遇竹已然吹熄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