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算来,也近三年了。
残阳如血,烽烟萧冷。天际褐红色的霞光与地平线上兀自矗立的苍凉城墙逐渐融合在了一处,雉堞上数千上万的兵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垒着,铠甲残破,无人收殓,一如眼前黯然颓丧的城池。
远处传来空旷急促的马蹄声,两道身影策马急驰而来。
为首的一人在距离城池数里之远的高坡,“吁”的一声勒住了马,抬头望向城池的方向。城门下列阵齐整的敌军映衬着夕阳,正打算乘着暮光,对这摇摇欲坠的危城发动最后一次冲杀。
另一人也勒马停在了一旁:“来迟了?”
“来迟了。”
“城池尚未被攻破,或许还可——”
“车辙凌乱,军旗颓靡,可见士气已尽,再多做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为首的人摇了摇头,策马转向踏上来路,“百里之途,竟可朝发夕至。想不到他们来得这么快、攻得这么急!”
后一人也策马跟上,追问道:“师父,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再往东!”为首的一人笃定地说,“对方实力太过强大,我们不仅要出快招,更要出奇招。飞羽,这次要看你的了。”
“师父是指……?”
“你必须赶到晋国绛都,尽快找到那个人。”
“哦,这应该不难——”
“却也不易!找到人仅仅是第一步,如何让他为我们所用,才是关键所在……这件事必须由你去办,否则会引起过分的戒备。此行必须低调而机变——你明白吗?”
“是,师父。”
“要找的这个人,也曾是府里的门生。论起辈分,你须得叫他一声师伯。”
“‘也曾’?这么说来,师伯他已然出仕了?”
“这……也可以这么说。不出意外,他现在应当在晋国公卿雒氏的府上。”
“哦!不知师伯高就何职?”
“……马倌。”
天色方才朦朦,绛都一座宅邸之内,一名少女提着章纹繁复的锦绣裙摆,踩着金丝软靴,神色仓皇地冲进了后院马厩。
扑鼻而来的马粪味和马匹身上的汗腥气,让这个衣着华丽的贵族少女不自觉皱起了鼻子。她匆匆冲过回廊,正撞见一个青年正坐在廊下矮栏上,借着晨曦的微光看书。
他头也不抬,啃着一只泛黄的柰子,慢条斯理道:“五花,你又偷吃豆子了?熏到绿耳,小心它锤你!”说着一扬手,将手中的柰子掷了过去:“喏,赏你半颗柰,免得积食。”
“阿竹——!”少女大叫,半颗柰子掠过她的头顶,准准砸在她身后槽枥后一只枣色马匹的头上,惊得它头一昂,打了个响亮的响鼻。
青年这才抬起头来:“哦,是宁小姐。”他把书一合,从矮栏上迈下来,笑道:“小姐今日来得好早!”
“我和同伴约好要去郊外春游,来挑匹马。”雒宁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这才抬头冲他勉强笑了笑:“女伴催得紧,你快一点!”
阿竹点点头,一脸郑重其事:“三小姐要出游,那我可得挑匹好马才行。嗯,我看看……这匹太高,这匹太小,这匹不耐远途,这匹吃得太多,这匹嘛……忒丑了点!三小姐若骑着它贸贸然出门,未免有失雒氏的体统,何不再好好想一想?”
雒宁急得跳脚:“你、你——哪能苛求这里有十全十美的马儿呢!我看这匹就很好嘛!就它了——你快快给我牵出来!”
阿竹慢腾腾道:“小姐既然选定了这匹,那我也无话说。只是待我给您挑件合适的鞍具。郊外的路况不及城内,没有上好的鞍具可不行啊。”
少女心急火燎,只得由阿竹自顾自悠悠地东挑西拣,那边马厩外已然响起了吵闹的人声脚步声。二人抬头,只见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着公卿朝服的贵族青年,肤色雪白,一双眼眸竟是碧蓝色的。他身后跟着一位华服少年,黑发黑瞳,轮廓鲜明,面目亦看得出有戎狄血统,满脸尴尬地躲避着少女的目光。
“叔父……”雒宁喉头发紧,一张巴掌大的秀丽小脸尽是惊惶之色。
雒易若无其事,微微一笑,道:“天寒露重,在这腌臜地方杵着做什么?”他示意身后的仆妇为雒宁披上裘衣:“来人,送小姐回房。”
雒宁垂着头一语不发,双脚却像长了根,在原地一步也不动。华服少年见状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臂:“阿宁,听话——”
“闭嘴!你这个叛徒!”少女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同胞兄弟一眼。
雒无恤冤枉极了,指天画地,压着声音道:“真不是我告的密!我本想偷偷给你送行,谁料半路被叔父捉个正着……”
“无恤,”雒易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惊得雒无恤一身冷汗,回头只听雒易淡淡道:“今日早朝大王会为出征劼族的卿士践行,你与我同去。”
雒无恤忙不迭应是,以恳求的目光望了雒宁一眼,迈步就朝雒易走去。少女眼睁睁看着二人越走越远,挣足了毕生勇气,大声喊道:“我不回去!”
雒无恤愕然回身。只见少女浑身颤抖,神情急切道:“回去干什么?等着被送去给代氏的夷狄吗?那些人粗野又蛮横,连裙子也不穿,喝着马血、睡的草皮,几个男人享用一个女人!叔父——你决不能把我嫁给他们!”
雒易蹙眉道:“休要胡言乱语。三姨、六姨均是狄人,你可见她们像你说得那般不堪?论礼数,你还要向她们多学学!”
雒宁拼命摇头:“不!不!叔父,我求你啦!不要把我嫁给代氏人——我才十八岁啊!”
雒易冷道:“雒璃十七岁,已生了一子一女,雒申十三岁,也已拟聘了中行氏的世子。唯独你拖到十八岁还不肯出嫁,若非夷狄民风粗犷不拘小节,我还真担心无人肯来聘你呢!”
雒宁病急乱投医,心一横道:“叔父!一女不二嫁,其实侄女我也早和人私定终身了!”她一把抓住身旁正走着神的阿竹:“喏,就是他!”
雒无恤满脸不可置信,阿竹回过神来,也不禁哑然失笑。雒易扫了他一眼,脸上浮起了不加掩饰的讥讽:“他?你以为他是谁?——一个卑贱的奴隶,肮脏的马倌,连自己的姓氏身份都不能保有的无能之徒——”他冷笑着打量眼前这个粗褐短衣、满身风尘的青年。
阿竹徐徐道:“一点不错,宁小姐,小人不仅是个肮脏的马倌、卑贱的奴隶,还是雒氏家主、高贵如斯的雒易雒大人的面首。”他面上满是温煦坦然,简直是一派天真地笑道:“昨夜有幸和雒大人在厢房里翻云覆雨——”
只听“啪!”的一声响亮耳光,雒宁惊得一跳,睁大眼看着阿竹被扇得脸一偏,脸颊上瞬间坟起鲜红的掌痕来。
阿竹笑意不褪,抬手擦去唇角渗出的血色,直视雒易冰冷的眼神。
“闭嘴。”雒易收回手,冷冷道。
第5章 乐此劬劳
尽管知道逃婚一事希望渺茫,但如此结尾仍是让雒宁无比颓丧。“小姐,代氏人风俗与中原不同,尤其钟爱并非完璧的女子,”沈遇竹送她回房时对她笑道:“你若是大着肚子嫁过去,岂非多附赠一个劳力?恐怕他们会更高兴呢。”
雒宁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是我情急之下冲昏了头,拉你下水,阿竹,你可别挤兑我啦!”她忧心忡忡,扫了眼紧跟其后的仆妇,低声对他道:“我是真的害怕!”
少女的脸上流露出恐惧之色:“姑姑的尸体送回来那日,你也在场,是吗?姑姑嫁过去才几年便暴病而亡。那样健康温柔的小姑姑,好端端怎会染上暴疾呢?他们说……他们说,姑姑是被代氏人活活凌虐而死的!”她心有余悸地抓住沈遇竹的手臂,道:“爷爷在世时便总说,代氏是雒氏的心腹大患,必须加以安抚,唯有结亲才是上策。姑姑出嫁那日,我和她相对哭了一夜,没想到今日……”她的眼圈红了,“雒氏要开疆拓土,我懂,可是雒家女儿的性命,便这么卑贱吗?”
沈遇竹宽慰道:“你不要听信流言,自添烦恼。若代氏真是虎狼之徒,你叔父总也不会让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去送死罢?”
雒宁低声道:“……我不知道。叔父主持雒氏这几年,雒氏确实是一天天强盛起来了,可我……我始终看不透他!我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说过,叔父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雒宁猛地闭上了嘴。
沈遇竹拍了拍少女的肩:“好啦,别想太多。你之前央我配的药,我配来给你便是了。你若不嫌弃,稍后我便送来。”
雒宁抬头感激地望着沈遇竹,视线落在他清秀端正的面容上。
“对不起,”她踮起脚,轻轻抚上他脸上的淤青,语调又低又软:“是我连累了你!”
沈遇竹不着痕迹地拿开她的手,指着自己脸上的瘀痕笑道:“这是情趣,等你成了亲就懂了。”
少女忍俊不禁,羽睫一眨,眼底却涌起了晶莹泪花。
“阿竹,”她哽咽着说,“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奴隶,我有好多好多话想问你,可你从来不肯说。现在我就要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