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丹现在看着那边毫无生气的伏江,却笑了:“我现在知道了,你心不老,就贪人间的乐,心老时就恋人间的情。这么贪,怎么死呢?”
他又不笑了,身为妖怪,情思欲望活络,神情也是瞬息万变:“不如我来帮你?”
伏江望着他,好似还未从往事里回过神,也不知他是懂还是不懂。
漱丹道:“人间的乐我无法斩断,但我能帮你斩断现在的牵念,你决心死去,清晏就能杀了你······或者,你还想让沈长策复活?”
可现在的伏江是仙,他不会再逾距,沈长策死了也不会。
伏江道:“我与沈长策之间,不仅是你想的那般。”
漱丹却笑道:“那不更好?我一开始只是想把他劝走,以免遭厄运,但没想到你如此喜爱他,正好合了我得意······我听闻,那缚仙丝若杀的是人,人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到时候,你的死意会多绝呢?”
天真。现在不是人要觉得伏江天真,而是伏江要觉得他天真。
伏江站起来,望着漱丹。他顶着一头白发,目光和所有仙人一样淡漠,好似悬在那里的一幅画。
“你不明白。”
漱丹听出来了,他所说的明白,是明白其间的天地规律,他命运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因果关系。
漱丹却笑。为什么他要明白?妖和人一样,从小只要学如何活下去,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就行了。无用的、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有不可给自己带来利益,明白太多纯属添烦恼。只有短命的人才会苦苦纠结。
伏江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眼,漱丹知道,他并不偏爱自己。
暗红的光几乎无法从那树影间透下,伏江一头白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是黑色屋子中披丧的人。那抹白色很快从漱丹眼里消失了。他突然不见了。
漱丹看他不见,心中不妙。
他暗骂一声,化成一只红狐,往集市的方向窜去。
清晏从昏黑的屋中醒来,今日天亮他方才睡去。
今日以前,他从未因惩恶扬善之外的事颠倒作息。现在他醒来,只闻这屋里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妖气、连他一呼一吸,身上发间,也全是妖的气息。
而漱丹已不见了踪影。
清晏从床上起来,心中又是混乱又是迷茫,他所有道行,是他自己毁的,还是那狐狸毁的?
等他手忙脚乱梳理好,恍然间却看到那半幅垂落的榆丁像上,投下一格一格红光。而桌上还放着一支雪白的拂尘。
他心中有一种怪异的冲动,便伸手取了那拂尘,仔细端详。
他又看着那拂尘之后的榆丁图。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从漱丹口中得知世上唯独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都被钉死了,而榆丁就是那嵌上钉子的人,他也说不上恨他。
就像是上天把一掊土变成人,人也只能在人的视角里掂量悲喜,怎么会真的去抱怨自己被迫只能做人呢?他们被钉死的念头里,从来不会真正认为,做尘土比做人更舒服。
就像被钉死念头的他,也不会认为榆丁所授有何不对。有心抱怨的,可能只有他死后那素素白白任人摆布的魂了。
清晏一丝一丝捋顺那拂尘,心静如水。他此时已认定此生做不到心坚如铁,但斩妖除魔他亦不可能放下。
他优柔却铤而走险,短命便短命了。
他看着那拂尘,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又将那拂尘轻旋。拂尘柄中空空如也,那缚仙丝到哪里去了?
他想起漱丹,心下不妙,赶紧出门去呼唤庙里道人。可庙里除他以外,只剩一个看门的道人。
他还未问出口,那人见了他,竟然惊奇道:“清晏道人,你怎么回来了,他们呢?”
清晏眉一蹙,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道人奇怪:“您不是说那沈长策被妖所迷惑,要其他人去相助?难道······难道那个清晏,是妖不成?”
不愧是与妖打交道的道人,这一下两下,人已经警觉起来。
一直以来漱丹扮作清晏没有败露,靠的是漱丹的安分,清晏的情分。如今清晏就是留着情分不开口,可漱丹偏要惹是生非,这其间的默契也就烟消云散了。
清晏赶紧牵来庙里的马,一路绝尘而去。
往那集市的方向!
第31章
走出黑鸦鸦的树林,头顶天色昏昏。
四处失去了颜色,看不真切,眼睛好似变成了妖眼,目之所及全都诡谲怪异。
妖气横生。
伏江想起了更多事,比如李宅的大公子,或是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崔老汉。却不是记起他们的死,而是他们的生。
崔老汉生在个贫苦人家里,幼时父母爱护,过得还算快活,长大娶妻生子,却很快兵荒马乱流离失所。媳妇早早去世,便一人沿路乞讨把孩子拉扯大。孩子又生孩子,家里终于和幼年时一样热闹了一阵,但亲人又陆续走失、病死、被妖所杀。
平淡无奇的一生,却是死得悲烈。
他一生最快活的两个时段,一个是无忧无虑的幼年,一个是儿孙绕膝的晚年,都是人多活气足的时候。
人生了人热闹,避免独处便能避免思考。神仙生人也是一个道理。可他这个神仙,从杀了人开始,就是要把自己亲自送回遥远的过去。
伏江很快就到了“家”门口。
五六个道人堆聚在四周,好似天上星辰排布那样规整、庄严。
他们正对两个不能动弹的“妖”布阵施法。
道法驱邪消秽,涤清人性,死死压制沈长策身体里那股熔岩的热火。他站在那里,心中的邪祟与那道法纠缠不清,心里一下子空空荡荡,一下子又思念如泉。
淑莲本就为妖,又年轻天真,不敌这股清气,早已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一道人手执缚仙丝,口中念念有词:“包罗天地,养育群生。斩妖伏邪,惟道独尊。”他手中的缚仙丝感而应,蛇信子一般朝邪祟之处游去。它的头起初摇摆不定,好似在淑莲和沈长策之间不知如何取舍,但不过一瞬,便“嗖”地便冲向了沈长策,要张开利齿咬人死穴!
从天而降的人,将那缚仙丝一截!
那缚仙丝有道法加持,被人一截,又绕着那拦路的手缠绕,好似要嵌入他掌纹之中。那人趁势捉住它,轻一挑,把它当成路边随意撷取的野草扔在了地上。
那能缚仙杀魂的缚仙丝,立刻乖顺地不动了。来去不过片刻之间。
就在那人挡去那缚仙丝,沈长策便醒了,那邪祟而猛烈的火苗又贯彻了全身。他活了过来,仰头看向那解救他的人。
道人们也盯着那人看。
那人极美,却身穿粗布衣,好像泥里烧出了白瓷,泥里锻造出白玉,神秘而遥远。他长发如雪,澄净无暇,眼睛却再没有一丝干净。
他的眼里又是善又是恶,混杂得好似静水深潭。这双嵌在漂亮皮相中的老眼,谁看了都不爱,谁看了都要多一些提防。
有道人惊醒,立刻严声叱问:“哪来的妖?”
伏江却道:“我也不知从哪来的。”
天暗了,道人们依稀认出了他的面庞,他是伏江。清晏说此妖难对付,得等他出门远去,把那无可救药的信徒先杀死才行······可他竟然回来得这样快!
道人们暗里触了眼神,一人抽出武器,众人也纷纷扬起手中降妖的利器,全都朝伏江刺去。
杀意涌动,一触即发。六柄长剑几乎同时指向伏江,意欲破空杀敌,斩妖除秽!
可那正气凛然的烈烈杀意,却又在一瞬间消失无踪。那斩妖除魔的兵器全部停了下来!
不光是剑,全身上下都像被嵌入石中,分毫动不得。但若是心里想要回缓片刻,那石又变成了沙,沙变成了水,水化未无。他们又从那束缚中解放出来。
那剑就是刺不向伏江。
道人们背后冷汗津津,一下便悟到了这“妖”的强大,心中不由得生了畏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脑中竭力思索着出路。
伏江不理那些无处寻路的剑,身微侧,看向沈长策。他的姿态高高在上,眉眼冷漠,好似另一个清晏。
沈长策望着这个陌生而极美的人。不知为何,他双腿又火辣辣的疼起来,隐约之中有一种被热油浇灌、皮开肉绽的熟悉痛楚。
“伏江!”
他想要走到伏江身边,可却怎么去不了。伏江就在不远处看着,好似要带着这样陌生的眼,飘到月上去。
稀薄的暮色中传来阵阵马蹄!接着冲出来一人——却没有骑着马。
清晏!
无路可寻的道人们看那是清晏,眼睛一亮,心里万分惊喜。
清晏人还未至,一把长剑却先于他在前,从空中刺来。那剑没有指向伏江,也不会擅自停下来。
它指向沈长策毫无防备的背!
“住手!”
威严的呵斥声从同一个方向传来,是驾马而来的是另一个清晏!
另一把剑从空中刺来,将刺向沈长策的剑击开。两把剑纷纷落地,放出啷当的声音。但不过一瞬间,两把剑又掀起矮尘,飞回各自手中。
前一个“清晏”拿了剑,又往沈长策刺去,而后一个提起了剑,却刺向他,再次打断了他的刺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