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看着那影子久了,开始感到寂寞,便又从自己的影子里把其他画卷拾起。画卷里的画和他一样美,他绝无可能拒绝这种美。
如今画卷的碎片已经层层叠叠,败花一般朝着沈长策涌了过来。万年以来的碎片,拼合起的是一张人所无法感知的无垠的梦魔。
可沈长策站在长河之中,却像是一块被刻意放置在那里的石头。他循着那些碎片逆流看去,能看到源头之处人的眼睛。
当他伸手要抓住那些碎片,那些碎片便成了刀片,一刀一刀在石头上刻出伤口和掌纹。好似他天生以来所有的麻木,都是为了在此时醒悟,千百倍地去感受这一种痛苦。
沈长策几乎无法喘上气,他张口喃喃:“清晏能救他吗?”
榆丁道:“从他堕入他自己的轮回开始,这天地机缘秩序便随他的心乱了,万物开始生有了妖。他让清晏替他赎罪,杀妖,也杀他,杀所有贪婪之物。可他与清晏的博弈,就像是他自己与自己右手的博弈,他永远有留恋,就像清晏永远心软。他杀不了自己。”
沈长策又问:“那我呢?我是谁?”
“他从未让自己记起过万年以来的事。但十六年前,他突然决定带着那万年以来的记忆,真正作为神仙,去了一趟人间。虽然在那之后,他很快又把那些痛苦忘记,因为他根本无法承受太久。”榆丁看着他,“他那一次到凡间,是为了找到解脱的方法。”
沈长策望着他,一双眼从来是漆黑又死寂的。人人都要避开这一双眼睛,他绝不可能讨任何人喜欢,更不可能让伏江在人间流连。
本应该是这样的。
榆丁道:“他唯一的解药便是死亡。那是你要给他的东西。”
沈长策整个人好似当头一棒。他失魂落魄,眼里好似有什么被碾碎了,嘴里不住道:“不,我不会的,如果他痛苦,我会想办法······”
榆丁神色悲悯,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两个人。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自己手中,唯独这两个是从诞生之时便套上了枷锁。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又道:“他定下的那条规矩,我本不该下来,只是我看他这一世依旧如此混沌,甚至逾矩更深,更有人在其中作祟,我怕只会让他功亏一篑。我不知他创造了你时究竟想着什么,但也许,他是在考虑一个完美送葬。”
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是要他为伏江送葬吗?
这个冷漠又寡言、看似木讷的少年,双眼竟然变得血红。榆丁看得出,一颗如磐石一般的心正像人一样崩溃,他只会为了一个人崩溃。
“我可以陪着他······他可以把他的痛苦都加在我身上,拿我给他取乐、玩弄,我甚至心甘情愿为他承受······但绝不是你说的那种承受。”
也许他现在是在做一场噩梦,听到的都不真。沈长策不可能给他死亡,他甚至无法想象这样的结果。
榆丁沉吟道:“他爱你,不会让你与他一起忍受那种漫长。”
醉仙香的气味熏得沈长策目眩神迷,他怔愣着一双眼,所看到事物全都揉成一团。他眼中竟然有泪。
从伏江到来开始,他这块磐石便不断被灼烤冲刷,尝过情爱的滋味又来尝痛苦滋味。
神仙为了他的不寂寞,便是要无情的尘埃石头,全都像他一样脆弱。
沈长策重重喘了一口气,他忽然道:“你定是漱丹所化,又要蛊惑我去害伏江······”
榆丁看着他,长叹一声。
沈长策听了这声叹息,垂着头,浑身竟无半点力气。
“也许任何要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十六年前那个伏江的心中。等我离开这里,会和他多年来所做的一样,把今日和他的这一世一并忘记,也许我不能再干涉,一切才能如他所想。若我不忘记,我怕今后会像他那般忍不住插手。”
沈长策抬头看他,榆丁双目慈悲,如人间所有古画上画的一般。
榆丁也低头看着沈长策,无论是谁,因绝望而一意孤行的模样,总是招人怜惜。
他又抬目遥望,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是该结束了。
“你一定会知道如何救他。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是他十六年前所希望和允许的。但你得好好活着,你消失了,可救不了他。”
他临走前又好好打量着沈长策的眼睛,他的眼睛虔诚又痛苦,榆丁心中好似明白了什么。
“原来他造的,是一个天下唯一会心疼爱护他的人。清晏是为了恨他而生,你是为了爱他而生。”
他说着话,那炉中滚滚如云的烟雾,逐渐收束成丝丝缕缕。沈长策身边的醉仙香,也变得若有似无。
榆丁不见了。
“在那里!”
人声逐渐喧哗,男男女女朝沈长策跑了过来。
“哎呀,沈相公你在这跪什么,这炉连老太太也不跪了。”
他们将沈长策从地上扶起来,只见他神色恍惚,双眼又死又沉,脸上和嘴唇也如死人一般没有血色,只有眼眶是红的。
沈长策被带入一间房内坐下,脸上腿上都有人悉心上着药,动作又轻又柔,一点也不疼。他还未从那似真似幻的醉仙香中回过神。
桌前摆着香气四溢的菜肴,鸡鸭鱼肉,五花八门。
他坐着,那李大公子却站着。他打量着沈长策,笑脸道:“这四处闹妖,李宅也是为了保平福镇百姓安全,可也不知是什么误会,我们手下的人不长眼睛,竟然伤了长策你。我小弟也是年纪轻,怕担责,你别介意!”
沈长策终于望向他。
李大公子瞧他不说话,又咬了咬牙:“都是我管教不好!还诬陷了伏江,我们明日就去给他赔个不是······以后有什么难处,找我们李家便是,就算是把这整个宅子卖了,也得给你们赔罪!”
他这话说得掏心掏肺,可沈长策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沉痛又鬼祟,像是跪在公堂之下的罪人,一边信誓旦旦地坦白,那双眼睛便滴溜溜地往上看。他在观察人的脸色,他要凭此推断自己的话对不对,接下来又要说什么话。他的话必须有所作用,可以明哲保身,或是引发同情。
又像是进出庙里的大多数人。
庙里的人,就是心里的话都是要有所作用的。所默念的一字不差的经,诉说愿望时措辞里画蛇添足的善意,大都是为了骗得从天而降的福。
沈长策忽然明白,原来这天底下没有信神的人。
李大公子等了又等,那沈长策却依旧不答他,也不动桌上的筷子,心里正盘算着要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进来,那人神色惶惶,手上却端着一壶酒。
李大公子见了他,脸上一黑:“你这犯了错的来这里做什么?别坏了沈相公的心情!”
李小公子也有些神色未定,只道:“我······我来赔罪!”
李大公子对他使眼色:“亏你知道反省!”
李小公子看自己得到了大哥点头,便赶紧端了酒水上前来。他小心翼翼,眼睛盯着那酒壶,又时而飘向沈长策,心里狂跳不止。
他给沈长策倒了酒水,那手因为紧张不断抖动,还漏了些出来。
李大公子在一旁看得焦急:“你怎么回事?”
李小公子赶紧赔笑,又把那酒水端给沈长策:“先前的事是我的不是,我做什么赔您都好,希望沈相公大人有大量,肯原谅我这个不长眼睛的小人。”
沈长策盯着那杯酒水,酒水中映着那李小公子紧张又惶恐的脸。
榆丁为何偏偏在今日来把一切与他说?还要他好好活着。
这周遭的一切,无论是那菜肴还是这兄弟两人,都陌生得很。陌生便意味着节外生枝。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他忽然道:“我要回去。”
那李大公子一听,心急如焚,他当那道歉不诚意,沈长策疑这酒水问题,便把弟弟推向一边,骂道:“你这混小子,给人道歉,难道不是先自罚!”
这自罚,一可体现诚意,二可自证清白。
他自己取了一只杯子,在李小公子惊慌失措中给杯子斟满了酒。又举到胸前,豪迈道:“沈相公,我先给您赔罪!”
李小公子看那他大哥把那酒递到嘴边,有些慌张,可心中竟然还在犹豫该不该现在拦下——要是他一拦,那一切不就漏了馅要遭大霉?
他因为这念头迟疑了片刻,而李大公子已经把酒水饮得一干二净。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哥哥,李大公子看他神色奇怪:“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李小公子汗涔涔看着他大哥,又惊又怕,他不敢去想后果,只得自我安慰:也许那清晏给的东西,该是对沈长策这般被妖蛊惑的人有用,对正常人是没用的。
“什么怎么了没怎么的?”
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小公子一惊,往门外看去,那门口病恹恹地倚着一个男人,那人双手抱胸,浑身上下没什么精神。可即使如此,他的神态依旧极美,就像是这寂静无人的平福镇,即使没了人气,依旧有那街巷蜿蜒萧瑟的病态之美。
沈长策见了他,一双眼便遥望去,他怎么来了?病人不该出现在这污秽的地方,也不该见令人生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