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外生枝。
外边有下人跑来,匆忙辩解:“公子,公子!我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
李小公子看见伏江,背脊一冷,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背后传来一声——
“哇!”
李大公子吐出好大一口鲜血!他忽然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个不停。
“大哥!”李小公子赶紧蹲下,手忙脚乱搀扶起他大哥,一时乱了阵脚,嘴里不住道:“大哥!大哥!”
他对外边嘶吼:“快叫郎中!快去!”
好厉害的毒药!郎中那里来得及?没过半晌,那李大公子身子也不抽了,两眼翻了白。他死前嘴里不住吐血,吐得浑身上下一片鲜红,好似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还给这茫茫黄土。
沈长策早已看得浑身冰凉。
伏江已经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口。他看不到那便血气淋漓的场面,只盯着沈长策脸上和身上那一点血。
伏江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沈长策目光收到伏江身上,他应着他的关切,不知为何想起榆丁的话,竟下意识掩护了那伤了他的人:“没怎么。”
为何沈长策的眼睛不看着他?
“伏江!伏江!”李小公子已被吓得魂不守舍,他过来跪在伏江面前,“求你,求你救救我大哥!”
他懂得如何让人起死回生。此时他就是神仙,应当磕头恳求!
伏江不顾人的目光,坐在沈长策的腿上,病恹恹依着他的胸口。他冷冷地望着李小公子,这番姿态在任何人眼中,都像是随心所欲的妖魔。
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便在他耳边道:“我们走吧。”
走,回到那狭小隔绝天地的家中,没有滋生的邪念,也没有节外生枝。只要不做,就不会做错。
他抱起伏江,伏江也安静地依在他怀中,只是他的眼睛却落在沈长策桌前的酒杯上,好似能从中看出什么。直到看不见那酒了,他才收回目光。
那李小公子被伏江的眼神吓得又惊又怕,不再敢说一个求字。他手心里全是汗,只听着沈长策颠跛的脚步,巴望着他们快些走出这扇门。
可他听着听着,那脚步声竟然停了下来。
他的心脏几乎也跟着停了下来,他要转头看向门外,但实际上目光却看向了那桌上斟满了酒的杯子。
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淌下,好似他人才从沸腾汤鼎里出来。他眼神变得诡异,他忽然伸出手颤悠悠端起了那杯酒。
酒杯里荡漾着,他的面孔碎在了杯子里,便看不到自己着了魔一般的双眼。
他抖着手,把那杯酒放在嘴边。
“不要!”沈长策忽然道,“住手!”
那李小公子一惊,登时醒了三分,他望着手中的酒发愣。额上的汗水滴入,那酒荡漾不止。
伏江问沈长策:“他要杀了你。”
沈长策的眼睛一敛,似做贼心虚,那心无旁骛的眼,此时竟不敢直视他。
沈长策道:“你如果杀人,以后岂不是会痛苦。”
伏江想了片刻,好似理解了:“可这与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连爱谁恨谁都不可以?我这一世,不是人么?”
他又依着沈长策,亲昵道:“是你的‘人’。”
沈长策却道:“人不会仙法。”
伏江一怔。
“求求你!求求你!”那李小公子已经醒了过来,他早把那酒杯扔到了一旁,又哭又闹,过来跪在伏江面前。
沈长策也劝他:“他求你了。”
李小公子朝两人磕着头,一下一下,砸得满地的血:“求你!求你!”
李宅的下人都被这番诡谲的场景所震慑,都远远躲着,不敢靠近。
“求我?”伏江听着那歇斯底里的声音,胸口愈加发闷,又依着沈长策的胸口,总觉得好似今日谁也来求了他。
“为何人求我,我都得答应,我自己求自己的,却不该圆满。”
他接着又开始胡言乱语地念叨:“我是人,不可用仙法。可我又是神仙,我不该应了这恳求。那便是为人的我可杀他,但将来为仙的我会痛苦······”
伏江的话语无伦次,所思所想全乱成了一团,那李小公子已经泣不成声,血和眼泪在地上混合得一塌糊涂。
沈长策低头一看,伏江已经闭上了眼睛,发白的唇却还在动着:“可来世的后悔是来世的,他痛他苦,与我现在没有半点关系。”
“有关系的。”伏江嘴里看似有理却又颠三倒四的话不计其数,可不知为何,现在沈长策听他这些话,竟然心中绞痛,他竟然眼眶开始泛红,“有关系。”
因为伏江不会死,他没有来世。
伏江盯着沈长策的眼睛瞧。原来真是有关系的。他的痛苦,竟然会让现在的沈长策痛苦。
伏江心口忽的一抽,又把手放在沈长策的胸口。就像给沈长策治疗皮肉的伤痛一般,他嘴里道:“不疼不疼。”
病人总会觉得疲惫,伏江累了。
他又问李小公子:“是谁让你下毒?”
听那伏江好似已被说服了,那李小公子恨不得什么都一股脑儿答应他,正要托盘而出,又想起那清晏的话来,回答起来又慢了一拍。
“我······我手下有两人,家中被妖怪端了,他们把您当妖怪,便想报复······我是信了他们的道!”
伏江听了便沉吟:“妖······”
那李小公子一听伏江口气软了,对清晏所说的又信了几分,忙道:“是!是!都怪妖,都怪妖!这世上要是没了妖,也不会混乱至此······”
他说完又才想到,这伏江方才叨叨自己是神仙,可那也未必是真,又忙添道:“我是说,那些不安好心的妖!您就算是妖,也不是那一种······”
沈长策道:“别说了。”
怀里的伏江已他怀中蜷成一团。
他皱着眉头,人竟好似已经昏睡过去。但片刻后他又低声道:“走吧。”
平福镇的夜凄清,阴沉沉,冷飕飕,好似通往地狱。
伏江缩在沈长策怀中,病人该静养。他的病更重了。
两道人一伤一病,从那人所准备的血泊中的鸿门宴离开,缓缓归家,回归那平凡百姓过日子的家。
伏江的手指一点点触着沈长策的脸,他脸上的伤便一道道痊愈。忽然手指突然一僵,突然捂向自己的胸口。
“伏江?”
沈长策看着他,眼神悲哀又怜惜。
伏江却笑了,他又伸手摸沈长策的眼睛:“我越做错,心头滴血就越多。等我的心头血滴完了,我就醒了。”
沈长策低下头,眼神忽地一滞。夜里的光昏暗,沈长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
他看到伏江乌黑如长瀑的发上,夹杂了几根纯净无暇的雪白。
第29章
穿过雷霆隐隐的天底,穿过妖魔暗涌的人间。两人归家歇息,就像倦鸟归林。
无处可去。
好似不该睡下,可实际也不知如何挣扎。
他们还是睡下了,本来心事重重,但竟然能睡得着。
夜寒露重,梦也重。
梦中的沈长策渐渐觉得自己手指正变成石头,接着是掌心、手臂、鼻子眼睛······最后是心脏。
他一下子惊醒。
夜里一双眼看着他。伏江坐在了床边,趴在自己的胸口,好像一个啖心的鬼。
这鬼模样好看,沈长策稀里糊涂,竟然在想:这心他吃了便吃了。
两人对视片刻,他又一双手伸出手来抱住他:“怎么不睡?”
“我病重了,可你没有拿药回来。”
噢,他那番是去取药请医的。现在没取回药,却反而让他更难受。
他盯着伏江干干净净的眼睛,心中忽然有些伤感:“药都是苦的,我们不吃了。”
现在的伏江什么也不明白,他该是把许多事“忘了”。可榆丁却把一起告诉了沈长策。
伏江问:“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当个什么都知道的人果然是不好受的。沈长策压抑心中的苦涩,低声道:“人生在世须尽欢,你忘了你下凡来是做什么的?”
“你才奇怪,我来人间是为了玩,你来人间是为了什么?”
对,他来人间是为了什么呢?
在伏江来之前,他就像一块石,就和天地万物化作生灵之初一般的石头,会动会跑,却不会痛。
伏江给他带来的快乐和痛苦。
那人在人间是为了什么呢?也是为了享乐。忙碌或受尽折磨,都是为了那一点甜头。
“明天我们去平定城······不,现在就去。”
去找人间的乐子,彻天彻地也得好好找出来。他们都该享乐。
说到头,伏江为“人”的寿命也不长。沈长策没由来一阵悲凉。伏江当初看着作为人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番感受?
伏江却望定他道:“不必了。”
为何不必了?沈长策却问不出口。他看着自己,好似要说出曾经说的那一句:“我想走便走,我不想走便不走。”
他不想走。
他也许是渐渐醒了,他发现了自己一走,灾难便像是狡猾的粘在猫身上的种,猫走到哪,灾难便开花结果到了哪。他要停在这里、病在这里、死在这里。死在他选好的温暖的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