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江却是听明白了:“这不是人间常有的事?叫见异思迁。”
淑莲愤愤不平,眼中又狠又妒:“什么见异思迁,那女人是妖,她诱惑他!这是横刀夺爱!”
“那你想如何?你不也是妖么?”
淑莲结巴道:“我、我是!可我不如她,我从小被人抚养,不会妖法,不知如何变得美。”
伏江看着淑莲恳求的眼睛,他知道了她的意思。
淑莲哭道:“求求你,伏江······我从来没有遇上他那样好的人,要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宁可去死。”
被那刘砍柴日日打骂都不愿去死的人,怎么遇上了喜欢的男人便想去死?
她怎么能死,伏江不久前救了她。
伏江把那睡着的小狗抱在怀中轻轻抚摸,问她:“你为何要死?”
淑莲望着他:“求而不得便痛苦,活着没有乐趣便想一死了之,哪有什么为什么?”
伏江看着她,他下了床,蹲下来,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
淑莲呆呆地看着两人的手,破涕而笑:“你别老是来握着姑娘的手。当初你与我玩耍不注重男女之别,你又长得好,我那时都有些喜欢你了。”
伏江看着她,却道:“你说谎。”
淑莲神色一僵,她偷偷看伏江,只觉得他好似变了很多。他说那话时,一双眼敏锐伶俐,好似什么都懂。
她愣道:“我没说谎。”
“你话的内容没说谎,你的语气在说谎。”伏江奇怪道,“为何要故意说起那时呢?你根本不觉得那时好,也不愿提,现在想起来也不想笑。”
淑莲看着他,想起他不是个一无所知的傻伏江,他是神仙。她一下便羞愧得低下眼睛:“对不起。”
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伏江却依旧握紧着。
“但我觉得那时好。”伏江望着她的手,“你以后可要好好活着了。”
把淑莲送走后,伏江在窗边坐了一会儿,想着梦里的事,又想着梦醒了的事。
小狗嗷嗷叫着,他又去锅里拿了饼,给了一半给小狗。
饼已经凉透。
人间的半日就算什么也不做,也过得快。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黄昏阴阳交替,外边房屋的影子硕大而漆黑,好似藏着什么不知面目的怪物。
这时候,街上的生气已经全躲了起来,郎中也不会肯随着人出来。
可沈长策怎么还不回来?
第28章
炊烟袅袅,仆人与杂役在李宅的厨房里进出忙碌,管家四处指挥张罗,好不热闹。
“快快快,怎么到了这时鸡还没杀干净,动作利索些!”
那杀鸡的小伙不敢怒,只得委屈道:“我已经杀了三只。”
那管家嘱咐道:“说杀四只就要四只,四喜临门,鸡汤白斩红脍炙烤都要有。”
杀鸡的小伙不得不满口答应,却又小声与身旁的人嘀咕:“可这不是过年祭神仙的规模?那屋里来的人不是才被他们打了一顿,怎么······”
那听的人道:“少说话,今天上头气氛不对······”
那杀鸡的不说话了。这个把月,哪里气氛不对,也不见得这李宅气氛不对。
“桂总管!”突然有人脸色苍白,急碌碌跑来,“那人、那人跑了!”
沈长策躲在墙后,听着那边李宅仆人匆匆跑过。
有人道:“这边没有,你去那边看看!”
又一人道:“这臭小子!我们好生待着,他怎么还跑?我都不奢望享受这样的福······”
等那人声音远了,沈长策才从那墙边出来,东张西望,弯着身子一路藏一路走。好在这李家有后园有花草,又是假石亭台,藏住一个从来安静的人绰绰有余。
这地方,他已经来过两次。
一次与伏江一起,一次他自己来的。
可这两次他都记不下这宅子里的景。他第一次来时只有月光,他便只看见伏江,第二次他来背罪,被打得头昏目眩,只记得这低头看见的尘土。
因此他兜转了好几圈,冒着几次差点被发现的风险,才终于来到了个眼熟的地方。
一片水,七座亭。其中一座香炉渺渺,直升云霄。
这李宅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找他沈长策,那看着香炉亭子的人此时不在。
沈长策突然盯着那香炉里的烟出神。那烟从雕花里丝丝漏出,好似要把那炉上的人间山水映到天上去。
水上本是空旷之地,没有太多遮挡物,别处一眼就能望见那水上的行人。他本不该往那处走。
可沈长策看着那冉冉升空的醉仙香,人还没闻到那味,竟然也醉了一般,脚下竟不由自主地朝那处走去。
面色苍白眼睛漆黑的少年,每走一步浑身伤口都撕痛不止。他步履蹒跚,目却不偏移。
这醉仙香从不间断,每次却只点几根,可为何那出烟雾竟然愈发浓厚,让目之所及也变得似真似幻?好似天上沸腾的云,或是神仙的衣袂。
他走到香炉前,他看到香炉后站着一个白须老人,衣袂带云。
那老人慈眉善目,看着他身上的血和伤,无动于衷。
沈长策盯着他,脱口而出:“你······是榆丁?”
那老人笑着朝他颔首。
沈长策双腿一弯,他朝他跪了下来。
朝榆丁跪下的人何止他一个,浑身是伤被困境缠身的人,跪下的更是不计其数。谁都要求神仙,无能为力的人求得更急切鲁莽,家财万贯的人求得更优雅隆重。
榆丁只是看着他,慈眉善目,无动于衷。
沈长策仰头望他:“伏江······伏江病了。”
榆丁长叹道:“伏江病了很久了。”
沈长策低声:“求你救救他!”
榆丁却闭上眼睛,神色似有哀痛:“我救不了他。他这病病了上万年。从大地因他苏醒开始,他便病了。你所看到的,只是他反反复复的病症。”
沈长策看着他发怔。万年、万年······
榆丁道:“这世上只有一味药能治好。”
沈长策忙问:“什么药?”
榆丁看着他,他若说出那药的名字,便是对伏江的大不敬,即使伏江心中没有敬和不敬。
他对自己此行的目的十分清楚,只停顿了片刻便道:“只有他的死能救他。”
醉仙香熏得沈长策头脑浑噩,他问:“什么意思?”
榆丁叹道:“人能用死亡摆脱活在人世的痛苦,那神仙要用什么摆脱这种痛苦呢?”
沈长策望着榆丁,伏江如此快乐、肆意妄为,他对伏江的痛苦毫不知情。想必世上也不会有人懂,正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榆丁盯着沈长策,他却知自己这番话,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会懂的。
他道:“天地混沌之时,太界上仙因觉得孤寂,仿照自己的模样,以泥为介,做出许多与他一般会动会说的人来,他把他们称为‘人’。”
“他让微不可见的尘埃与他一般平等,他们有仙法能丰衣足食,有与天同寿的生命。他们还有能自愈的伤病,以及能自愈的七情六欲。他们有把握在自己手中命运。天下开始热闹,如他想象的那般只有乐,没有苦。”
那幅场景,好似能亲眼所见似的。晴空万里,草木丰盛,人只需言笑,没有困忧。子子孙孙,其乐无穷。那是绝无阴霾的人间盛景,不似现在。
“后来,衣食无忧的人变得贪婪,开始学会折磨彼此,他便夺去他们的仙法。但他发现,贪婪未从他们身上离开,人因求而不得痛苦万分,他便赐予了他们死亡。”
榆丁抚须道:“为何人会依旧贪婪?上仙后来发现,那是因为他们是按照自己做出来。那是他的缺陷,所以人也有。”
不是他像人,那是人像他。
“他造出万物是为了排遣自己的寂寞,所以他不喜欢天上,总要下凡来看。人总会陷入痛苦,他便会忍不住用仙法帮助自己喜爱的人。但他很快意识到,他的仙法只会和从前那样,使人贪婪、堕落。即使他喜爱的都是不贪婪的人,其他人的贪婪也会给那人带来灾难。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所酿造的悲惨而痛苦,人的错,便是他的错。”
榆丁看沈长策低着头,他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知他明白了几分。
他接着道:“不过,神仙虽然不能死,但有自己的方式忘记痛苦。他开始去忘记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在他要忘记前,也给天界定下了一道铁律,所有神仙不可逾矩——不可插手人间。”
榆丁叹息:“但忘记痛苦的他,和天地混沌之初的他又有什么两样呢?他会一次次带着天上的戒律,无知地下来人间,就和人无知地从血污中来到这个世上一样。等他心中的情感自愈,开始有了偏爱,他又会忍不住逾矩。然后他的痛苦也会自愈,他又会变得心如死灰。接着便是醒悟、离开、忘记······周而复始,永远活在过去。”
流淌了万年的长河上,飘满了被伏江撕弃的染血画卷。画卷上的画绚丽繁荣,伏江拾起,可画卷又会因为他掌纹上渗出来的血变得肮脏妖冶。
他丢弃它们,好忘却那玷污的罪行。好的坏的,都被他目送着远去,他又干干净净地在这无尽的长河上走,河上只有自己和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