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丹望着他,双眼又爱又怜。他就没想过,要他变得冰冷,冰冷得能毫不犹豫朝伏江斩下。
这一双眼就是欲种,这欲种永不熄灭,世世相随。
清晏明白了他为何杀不了伏江。
只要有情,剑便一定会有失公正。
已经晚了。
好似刚睡下,便听见了鸟鸣。一点声响也不行,沈长策忽地从床上坐起。
鸟鸣······那是鸟鸣,还是妖啼?
他看伏江还在睡,又下了床。窗破了,那一片极其浅淡的粉灰色便是天。
沈长策看着那被撞破的窗,又低头看自己的胸口。伤口处更细嫩白净,像是结痂后脱去的新肤。
伤已经好了。
他昨日所见的榆丁,定是幻觉罢。一个卖饼的,不说天意,连字也不识得几个,如何知道杀仙。
不怕。自己奈何不了他,李宅奈何不了他。清晏与漱丹两个,谁能奈何得了他呢?他突然想不起来什么墓、葬、死之类的词儿。
快升起的太阳、自愈的新肉、新鲜的空气······总能一洗昨日的烦忧。
沈长策坐在床边,看伏江眉目安宁,心跳不止。
一觉醒来,他忽然接受了一世之于万年的渺小。
几百个月,掰成无数日无数刻,只要丰富趣意,好似也能长久。就像现在这一刻,就被他掰成一瞬又一瞬,他心跳难耐地沉浸在这个清晰的梦里。他看了一瞬又一瞬。
他可以用眼睛泄露他的欲-望和深情,或是为人的罪孽,天看不见。
静谧无人之时最知己,千金难换。
——可好似又有些太安静。
沈长策眼神一滞,他的心无旁骛被蓦地打断了。
他望向床边地面,空空如也。
他猛地站起,忽然在屋子里四处找寻起来。
从昨夜回来就没有看到小狗的身影,定是昨天趁着两人不在出去了。
念起昨日给伏江带来的节外生枝,沈长策出了门又回来,以一块布遮住头脸,怕被人看出。
清晨镇上静悄悄,等日上三竿,镇上依旧静悄悄。
连一只鸡一只鹅都不叫,就连鸟鸣也听不见了。
更别说一只狗。
但仔细听着,又闻远处有哭声,压抑着害怕着,在空荡的街道来回漾。像是满街的鬼魂,渺渺地呻吟。
沈长策循着那声音找过去。行至一处,忽见成片的人身着雪白丧服,亮得刺眼。
画面也变得朦胧。
他看到那些人都朝一个方向望着,庄严神圣,温顺地遵循着这千古以来不可违抗的仪礼。他们已经不再畏惧,而是包容,甚至感恩戴德。
来人里有些还眼熟,他们泪眼红红,神色凄苦。
有人死了。
沈长策顺着那悬于门框的白缎往上看,那门上立了块崭新的牌子,上书:谭氏医馆。
这医馆曾经没有牌子的。
本黑鸦鸦的屋子,现在里里外外都是白色的。如今亮堂堂,更显得狭小。
这些来的人,他在那送别宴上遇见的过。沈长策走近了,问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他怎么死的?”
女人哑着嗓子,犹豫道:“听闻很惨。”
沈长策原本不愿再问,可他仰起头,看见了那医馆的房梁。此时太阳映着人的白衣,白衣把阳光又晕在那房梁上。
照妖镜映射一般明亮,房梁上空无一物。
他不知为何,还是开了口:“什么听闻?”
女人看他一眼,便道:“听闻那妖怪不喝他血不吃他心,只是摸着他的骨,连同肉一段一段切割下来······从手脚开始,活活折磨死······”
“别说了。”一旁有人瞪了两人一眼,话末无力,又掩着嘴,却是没落泪。这里的人,泪都流干了。
女人把声音压低了:“听闻那妖是寻思着报复,手段残忍,所以才闹得远近皆知······好在这白绸子哪家都有,昨天刚用过,今天借过来。”
沈长策在白惨惨的人群里站了许久,没有棺里人听,只有活人哭。这礼没头没尾,不成规矩,就好似这年头婚事嫁娶也没头没尾。
不知命和情何时截然而止,所以条条框框最没人理会。
人群很快就散了,白绸一段段拆下。它们从上一户人家来,可能又要到下一户人家去。
沈长策寻不到小狗,又看已经是正午,怕伏江担忧,又赶紧往家中赶。
家前的街道安静,却又有一些非比寻常。
阳光很足。可那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好似鬼鬼祟祟,藏着死气和危机。
沈长策的余光,好似看到几个躲在暗处的身影。
他赶紧回了家,把门反锁了。背后汗津津。
“怎么了?”身后传来伏江的声音。
沈长策吓得转过身来,他看伏江朝他笑。这平福镇,只有他还笑。
沈长策朝他走来,走到跟前时,心换了一种跳法。
“没怎么。”
伏江一双眼打量他片刻,又问:“你看见小狗了么?我想起昨夜回来就没看见它,也不知去哪了。”
沈长策说了谎:“我怕牵累了它,把它寄放在别处了。”
伏江却奇怪:“你什么时候去寄放的?”
沈长策头低着,他的目光轻易被伏江襟前的发丝缠住。
大多人的发丝非黑即白,就像阴和阳、白日黑夜,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他的发里黑混着白。
沈长策盯着那丝白色,一片阳光就透过叶,再透过窗,落在那丝毫的白上。就和谭氏医馆那葱葱郁郁的白一样,刺目圣洁。
沈长策已经把手伸过去,拈花一般,把那白色从千丝万缕中挑出,捏在两指之间。
伏江低了头瞥了一眼,又顺着那手往上,看到沈长策认真的神情。
两人贴得近,伏江凑上去,把沈长策吻得措手不及。慌忙间,那黑的白的已经在手里混在一起,消失不见了。他什么也抓不住。
沈长策喘着气道:“你的头发······”
伏江嬉笑道:“时间过得好快,我都有了白发。”
他说着又要往沈长策身上凑,沈长策又钳住他的双手,慌乱道:“神仙的头发,为何会白?”
伏江狡黠地调-情:“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我是为了你。都怪你。”
沈长策脑子轰然:“为何怪我?”
伏江不笑了。一段情话,为何会引得沈长策这样的神情?
沈长策一下惊醒过来。伏江还什么也不记得,就像是寻酒的人,为的是放纵欢愉,旁人何必再提起那些凄苦。
沈长策望着伏江,眼神复杂,竟忽然主动拥上去,好似要把自己变成承载这凄苦的容器。他知道了眼前的是过去的伏江,是真正的他的向往,而真正的他是受着苦的。
虽是不堪一击的碎砖烂瓦,也要把短暂的生献给苦难的神仙。
伏江也没有再多想。一夜过去,他的病似乎好了,甜的咸的重的又尝得了味道。他好似饿了几日的兀鹫,闻到了人的腐朽,一口撕咬过去。
他的手像是缠紧猎物的蛇,把沈长策越箍越紧。两人把遮遮掩掩的东西都撕碎,歪在床上。伏江缠着沈长策下身,他吞没了他。
伏江的舌尖舔舐着他的鼻子、眼睛、嘴唇······
好渴,伏江的神色好渴。沈长策的汗往下滴着,滴在他的身上,他求之不得。
沈长策看着伏江的脸,他竟能让他解这份“渴”。如此酣畅淋漓,纵使只有一瞬,他死也无憾。就像一只燃尽的香,一份祭祀的茶。温暖过石头凿刻的冰冷神像,冷了便冷了罢。
砰!
大门外传来一阵怪响,又重又冷。有东西落在了地上,是柔软的死物。
香还在烧,沈长策把自己放在了曾经那个小小的香炉中。他又急又热,没有停下。伏江的身体拼命吞吐着他。
沈长策眼睛失神,呼吸急促,极其痛苦又极其快乐。
伏江望着他,脑中的声音忽然震耳欲聋:他要死了。
“啊!”门外惊恐地惨叫一声。
伏江用力把沈长策推开。
沈长策还没有满足,他又把伏江拉过来亲吻。伏江还渴着,寸步难行奄奄一息,他要去哪里?
伏江却再次把他推开。他把自己的衣衫一一穿好,跑了出去。
“伏江!”
伏江不听他的话,他偏要出去。他让自己危危悬着一口气,死不成。
沈长策不得不衣衫不整地追他,盯着他孤零零的背,就是追不上。
伏江终于把门打开,停了下来。一张背僵硬不动,好像一块石。
沈长策走进了,门外站着淑莲,她捂着嘴巴,眼神惊恐,望着地上。
灰不溜秋的一团东西,几乎和泥土石块融为一体。
开膛破肚,肚中填满虫和泥。连红色也没有,它的血已经流干了。
像是被从土里挖出来的、埋下多日的死尸。
狗的死尸。
第30章
沈长策盯着它只看了片刻,不忍它睡在那冰冷的路上,便赶紧跑上去把它捡到怀中,然后抱回了屋中。
伏江依旧盯着地上,惊讶慢慢消失在他的眼睑。
淑莲看他直直盯着那几寸灰色的土,好似能从这寸灰里看到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东西,好似静如死水,却又好似是另一番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