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枳实见到记忆中无比熟悉的笑容,刹那间心头万般滋味,未及思量便顺着他的意道:“从来不讲。”
温曙耿挑眉,轻轻推开他扶着自己的手,站直了道:“正是如此。”他惯会装一副纨绔子弟模样,虚张声势,暗充霸道。
接着却换了副正式的神情,冷傲又绝不盛气凌人,他对着那弟子道:“买卖之事,岂能以活人为货物?我即便有二十两,我也不配买下一条命。抱歉,你也是一样。”
那弟子自然不服气,正要动怒,顾枳实便站到温曙耿前头,轻声重复:“抱歉。”
正是温曙耿从前教他的那样:礼不可废,但绝无退步的可能。
那弟子却也并非什么粗野莽夫,与顾枳实目光对峙着,实在敌不过对方的沉静和不容抵抗,寻思着这人并非能够随意拿捏的小鱼小虾。
他识时务,便转向那小儿,和蔼道:“跟我走可好?这并非买卖,我家小姐温文尔雅,性情和顺,做她的书童,她定不会亏待你。”
小儿仍旧不语,怯怯弱弱地盯着地面。
顾枳实按捺着心思试探问道:“你空口白话,如何叫人相信?你家小姐,姓甚名谁,如何证得温文尔雅?”他质疑,“若真为大户人家小姐,何必大费周章当街买此小童?”
顾枳实身处高位,见过他的弟子并不算多,显然这位从未见过他。那弟子冷笑道:“闺阁小姐的名讳,怎么能叫你知道?”
见对方并非无知狂妄之徒,顾枳实若不表明身份恐怕撬不出什么消息来,便不再浪费口舌与他言语。
温曙耿这时便自顾自走到那小孩儿身前,温言细语道:“你若不愿跟他走,可信我?”
小孩儿尚未开口,那老妪便防备道:“无事献殷勤,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温曙耿一笑:“一则,我乐意。再则,他的父亲跟我有些连我也尚未得知的渊源,我好奇。所以我愿帮帮他。不过,去留由他自己决定。”
温曙耿又伸过手,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发:“你自己考虑便可。”
那小孩儿怯生生的,许是他皮相太好,难让人心生恶感,小孩儿盯着他好半天终于下了决心道:“你能不能送我去我舅父家?”
温曙耿道:“当然可以。”又道:“舅父为何不接济你家?”
小儿神情黯然:“舅父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不知道这些事儿呢。”
温曙耿目光下移,看着那男子手里握着的发簪,直截了当地道:“为何你方才说你爹并不想卖你?”
小儿泫然欲泣:“爹爹说,娘知道了他要卖我,一定会回到这里,魂魄不散,就能重返我们身边。”
温曙耿心思转动,面上只轻轻点头,抚慰了孩子一番便起身对那弟子道:“这小孩愿跟我走。看来,阁下只能空手而归了。”
那弟子脸色阴晴不定。
顾枳实甘为温曙耿的侍卫小厮,再度替他传言,面无表情道:“请。”
吞云教教规森严,严禁弟子肆意与人起冲突,那弟子见此事已成定局,愤愤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孩儿:对不起,我看脸。
前三章已修。明天继续更~
第8章
温曙耿便伸出手,那小孩儿瑟瑟地把自己脏兮兮的右手放到他手掌之上。
温曙耿冲他笑一下,温暖干燥的手掌便握住他的小小右手,将他拉近身侧。
那老妪是个热心肠,见温曙耿温柔有礼也就放下了心防,扯住他絮絮叨叨,给他讲那秀才的事儿。
顾枳实却别过眼睛,心底有些酸涩。
十多年前的登云峰,山谷中一片青橘林。每逢五六月份,青果缀满枝头,浓阴下细碎的日光映得青草透出润泽的微光。
年幼的顾枳实是从山下自己跑上来的,他是庶子,娘亲去得早,嫡母对他冷漠不说,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更处处瞧他不顺眼。
当时他还并不叫顾枳实,时年八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已经承受了太多不该有的冷眼和打骂。
那小他两岁的弟弟,学着他娘亲的样子颐指气使,不过六岁便娇纵蛮横无法无天,要他上树为他掏鸟蛋。
八岁的孩子,如何能攀爬上那高树?
结局当然是摔了,他摔得皮开肉绽不说,倒还引得那娇滴滴的幼弟惊骇不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嫡母责怪他没有带好弟弟,让弟弟受了惊,罚他一日不许用膳。
小儿最克服不了口腹之欲,家里的嬷嬷心疼他,偷偷地藏了米糕给他,小枳实狼吞虎咽,却被嫡母撞见。
嬷嬷被赶出了家门。
顾枳实年幼的心底,便生了冷漠和憎恶。他向来不是个能够忍气吞声的人,从前不过满心以为他们是家人。随着父亲的漠视和嫡母的打骂,顾枳实这才明白,何来家人一说?
他自作多情罢了。
那一年八岁的顾枳实,在初夏的蝉燥声中,放了一把火。
他烧掉了他一直以来居住着的,却又从未属于过他的那方小院。
冷眼地看着房屋在黑暗中燃起妖异的冲天火光,顾枳实默不作声,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远走。
无人发现这个小孩偷偷地出了门,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在那场大火中被烧得尸骨无存。
他无处可去,游荡了数日后,便上了登云峰。
登云峰极高极险,无人知他一小小孩童如何凭借自身力量爬上半山腰。
当十四岁的温曙耿背着竹篓来采集酸橙时,便见到密林深处,被重重叠叠的绿光倾泻了满身的那个孩子。
他衣衫褴褛,却身体洁净,山谷中的水冰凉侵骨,他却每日都捧水认真梳洗。
青果落了一地,骨碌碌滚到顾枳实脚边。他抬眼望着那个仿佛山谷中精灵的干净少年,鬼使神差地捡起来小小的果子,诚惶诚恐地双手递给他:“给你。”
少年莞尔。从那小手中接过果实,他把玩着圆溜溜的果子,神情既天真又温柔:“小孩儿,你从哪儿来?”
八岁的孩子在他面前表现得腼腆而诚实:“没有人要我的地方。”
一点不委屈的声音,单纯又直白的回答叫温曙耿笑得更温柔,他将一只手递过去:“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绿暗照面,树影落在他一身素衫之上,深浅不一。顾枳实发觉他竟忘了当时他如何作答,只记得最后那少年背着竹篓走在前头,他怀抱几只青果,跟在后头。
那竹篓装得太满,山路崎岖,就有几只跌落到地上,他直直地去捡,全拢在怀里。浅淡的草木芬芳,也就散了一路。
眼前那孩子,也许与他当时一般大。却比当时冷硬、浑身戾气的他自己,不知柔顺可爱了多少。
余光里依旧瞥见温曙耿含笑的样子,顾枳实内心竟浮起一丝烦躁。温曙耿一如从前,脾性未改。若这孩子央求他收自己为徒,温曙耿会否同意?
胡思乱想了一番,顾枳实猛地回神。他冷汗涔涔地想:善妒、狭隘之人,如何配做他的徒儿?
顾枳实压着心底的不快,行至温曙耿身侧。那小孩一见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往后缩着,躲到温曙耿身后。
顾枳实微怔,想起自己方才一脚将人家的父亲踹出好几米远,也怪不得这小孩如此畏惧。
即将成人的顾枳实自然不会与小孩儿计较,纵然他现在依旧觉得那一脚踢得没错,也不能在孩子面前表现得理直气壮。
温曙耿安抚着拍了拍那小孩子的肩膀:“没关系,这位哥哥并无恶意。”他有些局促,毕竟顾枳实那一脚是为了他而踢,但着实下手狠了些,他此时也有些不知怎么解释好。
顾枳实眼神黯然。他明白温曙耿的顾虑,更不愿叫他为难。尽管以教主之尊向一个小孩子低头委实无颜面,但他绝不会叫自己奉若神明的师父为此烦忧。
不料正在他即将出言道歉的时候,温曙耿温和的声音却在他之前响起:“我替这位哥哥给你道歉,你原谅他可好?他是无心的。踢你父亲那一脚因为我而起,都是一些误会引发的,你别怪他行吗?”
顾枳实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怪罪自己不争气。
何其相似的画面!
当顽劣冷酷的他,在登云峰上惹是生非时,也是这样一个温曙耿将他护在身后,挡下他的罪孽。
小孩儿的父亲知书达礼,更教养孩子明辨是非。小孩儿摇头,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偷偷瞥几眼顾枳实,又仰面小声对温曙耿道:“我知道的。是爹爹不知道为什么把你错认成了娘亲,这位哥哥才发怒的。”
他眼中不自觉地泛起泪光,似是想到了父亲惨死的样子,然而强忍着惧意对顾枳实道:“不怪哥哥。”
顾枳实心头一痛,只觉有数十条浸了盐水的皮鞭齐齐抽向他的皮肉。他半跪到那小孩面前,小心翼翼地搂住他:“抱歉。”
小孩抓着他的胳膊,眼泪簌簌落下,带着哭腔问:“爹爹为何突然发疯啊?”
顾枳实抬头与温曙耿对视,见到对方眼里的宽慰之意,他便也不瞒着这懂事的孩子:“你父亲,恐是修习了什么蹊跷的阵法。我当时强行破阵,温公子既然无事,那施阵者必也不至于受如此重伤。很大可能是,他那阵法有问题,叫他遭了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