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地稳住心神,讥讽道:“胡言乱语,你以为仅凭你信口雌黄,便能使我相信?”
师楠轻敲着桌子,语气轻快又愉悦:“爱信不信。”
可恨。说谎的人若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叫人难辨真假。若那谎言牵连要紧之人,便更让人头脑发热,无从戳破了。正所谓关心则乱,真是千古箴言。
温曙耿神思恍惚,顾轶……顾轶不过与他们萍水相逢罢了,甚至算不得同道中人,怎么可能甘愿献出一双眼睛。不会的,这分明是这人妄图搅乱他心神而说的谎言罢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右手却不受控制地捂住心脏,顾轶……顾轶好像不一样。
温曙耿总觉得他的记忆深处是有着那么一个人的。那个人牵连着他的命脉,纵然脑海中没能够留下一点印象,但心房似乎还记得那个人的形状。
只是在潭边一瞥,心房便被扣响。前尘往事,无所谓其有无。他不知道曾经是否有过什么,然而朝夕相对里,日日夜夜都听到激流的声响在心中回荡。叫他迷茫至极。
温曙耿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镇定道:“一双眼换一条人命,当真不亏。”
师楠瞥向他,只见这男子脸色苍白,以手抚膺,活像是被剖心了一般。
撑着一副骨架,失魂落魄的,还说什么厉害话儿呢?
师楠蹙眉,耳中嗡嗡作响,只觉分外烦躁。回忆中又是一阵喧嚣。
黑压压一片里,火光和烟尘混在一起,焦肉的气味叫人作呕,四周都弥漫起呛鼻的烟雾,咳声、哭声、惊呼声拧成一股,日日夜夜鞭打着不堪重负的心灵。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动听,此时此刻却染上了陌生的冷漠无情:“阿楠,你帮帮我吧,我不想死。”
冰冷的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冻得他唇齿发颤。肮脏的吻落在额头、鼻尖和嘴唇,烙印下无数个罪恶的印记。一遍遍跪地叩首,千百次哭嚎哀求,真是不堪回首。
朱漆铜门缓慢打开,老太监细长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寂静庭院:“太医院师楠秽乱宫闱,引诱侍卫,妄图谋害储君,其心可诛。念其年幼,赐鸩酒以自绝。”
师楠猛地大笑出声,笑得双目通红,几乎要淌泪一般。
瞬息之间,冰凉的双手死死地捏住他的脖颈,温曙耿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你果然在骗我。”
成珺惊慌:“阿楠!”
他又去碰温曙耿,想要拉住他,温曙耿闪身如飞,只留给他一道残影。
师楠武功稀松平常,落到温曙耿手里只有死的下场,但他垂下细长的双眼,笑得张狂:“真好笑。你的心上人为了你去救你的知己,哈哈哈哈。”
温曙耿眼皮一跳,什么心上人?
他不过……不过觉得那男子分外熟悉,越瞧越顺眼罢了。
沈云的手死死地抓着温曙耿的肩头,他此刻整个儿悬空,落地也不是,抱紧温曙耿也不是,难受得快死了。
温曙耿这才有如梦醒,放开师楠,将沈云放在椅子上,替他盖上大氅。
师楠敛了笑意,细细地看了小孩儿半晌,忽地伸过手去。
温曙耿将他拨开。
师楠冷声道:“我不会为难小孩子,他高热未散,需要用药。”
温曙耿咬牙:“不劳费心。”他指一指榻上,“你将解药交给我,子玉醒来自会替他用药。”
师楠冷笑:“早着呢。他所中之毒,必得要林中罗炽果的汁液来解。你的心肝儿已经去采了,等他回来,这孩子都要烧死了。”
温曙耿定定地看着他,道:“那什么以目换命,果然是你的谎言。”
师楠颇为遗憾道:“是啊,我要了他的眼睛,他不给,我就算了。”
那时的情景倒也好笑。
师楠口出狂言,顾枳实却云淡风轻,只漫不经心道:“若非深海夜明珠般璀璨生光之物莫能比之吾目,你倒会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师楠微微挑眉,似乎颇感意外,最后竟笑了出声:“是我有眼无珠。那便不要了。”
温曙耿气结,对这疯子几乎无言以对。听闻顾轶采药去了,又稍稍安心,那人武力之强,难寻敌手,应当无碍。
师楠戏弄了他一番,心满意足,眼疾手快地塞一枚蜜丸进沈云口中。他笃定地看着温曙耿:“再有一个时辰,这小孩儿便会好转。”
而后他又邪气一笑,弄得暧昧不明,添了句:“只是不知你那心肝儿几时能回来。”
温曙耿头疼得慌,反倒冷静下来,冷冷一笑。
温曙耿这人,断断不肯落了下风。师楠不着调,颠倒是非地引人慌乱,那温曙耿便要比他更不着调。比流氓要你输,比深情还要你输,比豁达更要叫你羞愧弗如。
说起来似乎虚无缥缈,但这个人,只是站在那里便浑然天成的似一副画像,叫人情不自禁地投去一瞥。
他自顾自地开始讲起话本子。那草包寨主尚且懂得渲染气氛,借故事扰乱人心,温曙耿只会比他更强。
开头开得万分自然,他气定神闲,也不顾忌这几人异样眼光,兀自讲了个欢。他思维敏捷无双,故事扣人心弦,层层递进,听得人欲罢不能。平平无奇的话本子,也能叫他讲出新意来。
望他出了乡关,陪他见云霞罥山、流光逐岚。歌舞至高潮,又闻丝竹声发,银杯哐当,见他意气风发。恍惚间听得惊堂木一拍,冷月凄清,告诫她人妖殊途、必有血光。
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可怜的小山精,被骗得晕头转向。痴痴地捧着一颗真心,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地还要为他寻一颗不死药。
铜镜照出听者竖立耳尖,但见灯下一人长身而立,温曙耿戛然而止。
成珺受不了悬念,问道:“然后呢,山精寻了不死之药回来,跟秀才便长长久久了?”
温曙耿低头,那颗浅痣在烛光中微微晃动:“自然是被剜了内丹,再化回一只寻常的山兔子。”
师楠不过少年,终究沉不住气,他合上眼,声音有些僵硬:“果然。”
而温曙耿的话还没说完。他看向窗外,宁静的目光直落到黑暗竹林的那一边,道:“春去秋来,它再修一个百年。”
挣扎于过往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师楠一怔,忽然觉得十分烦躁。这人就凭着虚假的话本子,也胆敢揣测人心吗?
他的面容变得更为苍白,俊秀的双眉不经意地蹙起,动了动双唇,逸出一句狠毒至极的话来:“我忘了说,那林子里瘴气四溢,毒性惊人。你那心肝儿,在瘴林里待了快四个时辰了。这会儿,估计身子都凉了。”
温曙耿冷静得厉害,嘴角也卷起漂亮斯文的弧度,轻声道:“你说错了,他会回来。”
师楠嗤笑:“瘴气之毒,世间罕见,你凭什么笃定他就能回来?”
温曙耿抬眸,高傲地反诘:“既然是我的心肝儿,是否还活蹦乱跳,难不成你能比我更清楚?”
第14章
夜色深沉,林子里越来越幽暗。等乌云挽了个结,牢牢地遮住天幕的时候,林间渐有狼嚎声传出。可顾枳实的踪影,一点也没有。
温曙耿安静地立在土地上,手持着火把,火光照得他脸颊发红,眼神却更为沉静了。
师楠瞧了他一眼,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摇摇晃晃的,师楠心底有个欲念,竟然也胆大地冒了个头:风雪夜归人,只因有着那一室柴火和守候之人,想必归途不会太可怕。
这想法叫他浑身一震,只觉怪异又别扭,烦躁得叫他掏出一瓶毒药。看着周遭青草瞬间变得枯黄,暴戾的血液才稍稍平复下来。
温曙耿道:“碧草无情,便也惹你了?”
师楠猛地瞪向他:“你闭嘴!”
温曙耿一笑,看也不看他,眼睛只注视着面前的树林。
后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是温曙耿手里的那节火把燃到头了,连着皮肉也受了烧灼。
但他握得牢牢的,定定地看着眼前。
顾枳实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瘦弱的师父举着一团火,像个神灵一般温柔地注视着他。
他眼睛已经很花了,看得并不清楚。只是那火把烧得只剩了一小截,倒也真像掌心里的火花。
真好呢。顾枳实想要笑一下,他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他像个精灵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还是那个样子。可惜太痛了,有点笑不出来。
温曙耿没想过顾轶会受这么重的伤。
头发乱糟糟的,枯叶在上头密布。衣裳全给划破了,皮肤蹭到地上被刮得见了肉。血迹斑斑,几乎认不出模样。
他跑着过去,在顾枳实跌倒前搂住了他。搂住他的那个瞬间,温曙耿几乎有些发愣,哪里都是伤,该搂住什么地方?
师楠立在一旁,微妙地察觉到自己心底有些心虚。可是,他给他的药粉,是能够抵御瘴气的。否则,这人恐怕出都出不来。
干涸的嗓子勉强发出一声难听的声音:“我没事。”顾枳实费力地从背后伸出手来,把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塞到他手上。
清苦的香气还没来得及散开就和那个人合为一体。
顾枳实腼腆又紧张地看向他,黑暗里带着血污的双目闪着亮光:“你喜欢的,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