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得到呢。在惊险的瘴气林中,有个刚辛苦采到罗炽果的傻子,还在即将筋疲力尽之时,在黑暗中嗅着柚叶气息,为他的师父摘回一颗他喜欢的果实。
温曙耿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有些颤抖的接过那只柚子,感觉眼眶热得发涨。顾轶,过分了。
眼皮上忽地感受到温热的触感,顾枳实眼前一黑,听到温曙耿极度温柔的嗓音:“眼睛疼就别睁开了。”
顾枳实听话的闭眼,又微微笑了起来。
温曙耿见他鬓角还淌着血,应当疼才是,不解道:“你笑什么?”
顾枳实的长睫擦着温曙耿的手心,细密而轻柔地撩动着,似乎有些局促。温曙耿像哄小孩一般,贴近他耳边轻声道了句:“悄悄告诉我,里头有什么好玩儿的,我们不让那姓师的傻子知道。”
顾枳实有些愧疚地道:“没有好玩儿的,”他压低声音,语气却有着说不出的欢喜,“那瘴气太可怕了,我差点走不动道。我只是好庆幸,当时没叫你来寻宋兄。”
温曙耿手心一抖,他好半天才压制住心底的冲动,没让自己悲鸣出声。闭了闭眼,温曙耿深深地道一句:“多谢。”
师楠立在一旁,冷眼瞧着。嗤,逢场作戏。
竹屋内,宋子玉已在浴桶中泡了许久,木桶中散发着草药的苦味儿,师楠的侍童往里头一直换着热的汤药。
等到温曙耿一行回来,宋子玉已被熏蒸得散了不少黑气,脸色开始泛红。只等罗炽果,便可解毒。
温曙耿见知己如此受罪,已是恨极。他强忍着怒意伸手探向沈云额头,却发现小孩儿已经退烧。师楠这人着实可恨,给人下毒,又要救人。性情乖戾,阴晴不定,只想着玩弄人心。
顾枳实从怀中掏出仔细用纸包好的罗炽果,递给温曙耿。
温曙耿瞧了眼,暗暗疑道:这果子呈深红色,状似弹丸,皮皱如皴,看似平平无奇,真能解毒?
师楠一直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此时嗤笑一声:“万物相生相克,皆有其道理。瘴气之毒,便以瘴林之物解。若非散溢天地灵气者,你便瞧它不上?”
温曙耿心一动,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却不动声色地贴近顾枳实耳畔道:“他管我呢。就比如他这般呆头呆脑者,我自然是瞧不上的。”
他状似说悄悄话,却声音大得满室皆能听清。师楠顿时冷了脸,语气不善道:“那你扔了便是。”
温曙耿也不看他,偏要与这性情反复的怪胎斗嘴,又对着空气道:“我为何要听他的?可笑。”
师楠怒极。
温曙耿行至木桶边上,捏住一颗罗炽果,轻声道:“吃下便可?”
师楠冷哼一声,又应着:“吃下去便死不了。”
温曙耿便抬起宋子玉的下巴,正要喂他吃下之时,屋内忽地灯火全熄,骤然进入一片黑暗之中。
一阵腥风吹刮而过,温曙耿只觉身后突然多了一人。
那人身形高大,周身萦绕着一股冷气,他出手如电,封了温曙耿的穴道便扛起他从窗而逃。
此人轻功高超,快得如同离弦之箭,扛着个成年男子却毫无阻滞,竹林冷风阵阵,他掠过重重竹影,直直奔向瘴林。
身后有人疾步追来,竹枝摇动,沙沙作响。
温曙耿只觉这人的轻功简直好得不可思议了,竟将顾轶甩开好大一截。
这夜乌云沉沉布满天空,瘴林外已是一片漆黑。那人将温曙耿放下,又夺过他手中的罗炽果。
温曙耿轻声道:“贵寨倒是人才辈出,连区区一个掌灯的弟子都这般能耐。”
那人一怔,又问道:“你如何得知?”
“成珺武功如此不堪,我用内力一击他便摇摇欲坠,你身法却快得不可思议。”温曙耿看向他,“我当时便吃惊,恐怕成珺并不知自己座下还有这般武艺高强之人。”
“再者,”温曙耿叹口气,“你便是那日引子玉上山的人吧。虽刻意装饰,身形却掩饰不得。”
那人沉默片刻,将罗炽果咽下,又低声道:“你倒是过目不忘。”
温曙耿还要再说什么,那人却又直直地塞了一枚罗炽果进他嘴里,尽管暗夜无光,温曙耿还是见到了这弟子眼里的悲伤和绝望,他轻轻地道:“我不是故意想要害人的。”
那罗炽果的味道极为熟悉,带着一丝甜味儿,温曙耿还没细细咂摸出味道,那弟子又果决地扛起他,大步踏入瘴林深处。
瘴气浓厚,有如酱缸,铺天盖地地涌向两人。温曙耿穴道被封,暂时无法运转内力,只觉那瘴气一点点渗进肺腑,叫他开始意识涣散。
这林子有如原始森林,毒藤密布,毒刺戳人,稍有不慎便会被刺伤。鞋上忽然湿了一片,温曙耿以为下雨了,一抬头却见一双碧荧荧的双眼,一条巨大的毒蛇滋滋吐着信子,毒液直流!
温曙耿一凛,那弟子反应极快,飞身往前躲开。
尽管意识一点点地流失,温曙耿还是明显感觉到那弟子的脚步也逐渐变得沉重,仿佛再抬不起来。
奇怪,温曙耿暗自想,罗炽果不是可解瘴气之毒么,为何他此时这般难受?
正思索着,那弟子却猛地腿软,跪倒在地上,而温曙耿被摔出去,撞上了一棵大树,背部被粗砺的树皮刮到,火辣辣的疼。
四周静得渗人,一丝风也没有,林子里瘴气弥漫,似乎要把人的意识吞没了。
温曙耿想着:顾轶,是如何在这惊险的林子中找到了罗炽果再出来?他……
温曙耿突然浑身一震!他陡然明白过来:“那罗炽果是柚子糖!”
那味道清苦芬芳,是柚子糖的味道!顾轶给他的,就不是罗炽果。
那弟子似乎也明白所食“罗炽果”并未能抵御瘴气,他惨惨一笑:“罢了。”
他似乎早已筋疲力尽,凭着一腔痴念走到了这里,陡然明白已经中毒,他猛地仰面发出一声哀嚎,又发了疯地一般用尽最后的气力刨着土。
那声音凄厉而绝望,直直地叫温曙耿打了个寒噤。他眼睁睁见着那弟子拼命挖着泥土,他开始血流不止,从鼻口、眼中流出,而地上的坑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阴森的光陡然亮起。他举起什么东西。
温曙耿努力睁开快要闭上的眼睛,却发现那是一截森森白骨!
仿佛死去之人的骨头映亮了这一片阴暗之地,清清楚楚地叫人看见那弟子脸上的笑,他笑得诡秘而欣喜。
温曙耿忽然有一股不良的预感。
那弟子摸着那一段骨头,低声说:“哥,我不该跟你抢那一串糖葫芦的。我要是知道你再也吃不成糖葫芦了,”他淌着泪,“我一定让给你。”
圆月陡然劈开层层叠叠的乌云,白得苍凉的月光撒下来,穿过密密麻麻的枝叶,照得四周有如天明。
温曙耿这才看清,那弟子十分年轻,脸颊上挂着泪珠,双目清亮动人。
他应当不过十七,瘴气有如冷雾,将他笼罩在其间,他内力消耗太多,此时已经脸色发黑。
那骨头上挂着小小的一颗珠子,微微泛着红光。那弟子一点点挪动着跪到温曙耿身前,那神情沉痛到极点,他悲哀地向他叩头:“求你,让他归来。”
这句话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咒语,温曙耿只觉心脏一瞬间被劈成了两半。他像是被撕裂开来,皮开肉绽,骨肉分离。一个什么东西从头顶溢出,越飘越远,叫他一时间痛不欲生。
那弟子已近油尽灯枯,他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柄匕首,那刀光刺得温曙耿眼睛一痛,他不得不闭上干涩的双眼,无可抵抗地感到什么东西极速流失着……
魂魄似乎离他而去,他仿佛听到仙乐嘈嘈,刚闻得一曲琴音,遥遥的又有一声鸡鸣……
一片混沌之中,温曙耿眼前越来越亮,只剩了白光。
微风又卷起炊烟的气息,带着一点清苦的柚香气味,厚重的木叶被踩踏着,险些压住了苍老的低声轻唤:“小远。”
温曙耿仿佛被用力拽了一把,他陡然睁开眼,涔涔冷汗直下。
眼珠微动,只见惨白天色里,那弟子面上黑气缭绕,匕首堪堪碰到胸膛,他竟是一动不动地晕死过去了。
忽然之间,温曙耿被悬空抱起,熟悉的味道顿时萦绕在他周身,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轻柔地喂进了他口中。
温曙耿揪紧那人的衣襟。眼泪不受控制地簌簌落下。
方才,是谁在呼唤……谁?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伤不重,又是装的,故意博取怜爱,今晚得奥斯卡。
第15章
顾枳实见温曙耿落了泪,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慌里慌张地又捏住他的手给他灌进一股内力,着急地问:“是不是很疼?”
温曙耿还在迷惘之中,只觉得重回襁褓,方才那一声轻唤似乎穿越了千重帘幕,从压积着许多腐败往事的地方而来,带着阴暗又沉重的气息,叫他唇齿发颤。
顾枳实这一声却陡然叫他清醒,他的语气过分温柔。温曙耿空落落的心里像是被塞满了什么东西,懵懵懂懂地想到:天地浩渺,人总在寻找个归处。
他毫无意识地把头往顾枳实怀里凑了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