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你初逢人世,于情于理我要尽地主之谊。二来你是神主,做这些是我克尽厥职。三来……”
说时分了心,手不小心触到刚熄的烛台上,被烫的一激灵,想说什么也都忘了,干脆没再接下去。
转头看见何辰泽仍攥着那布巾,也不懂去擦拭降温。禹桓虽是无奈还是从他手里取了回来,扣住对方手腕领着他上塌休息。
厢房不大,但禹桓从头至尾没敢回头,他知道何辰泽在后面一直别有深意地看着自己。
自己活的年岁还不及这个老神仙的一个零头,既然猜不透那便只好躲着。
“瘟疫对于我并不致死。”
何辰泽坐在床边将枕头调的高一些,耳朵嗡鸣好了许多,就半倚在上面跟禹桓说着闲话。这人虽然病着精神不怎么好,话倒是没少。
禹桓听后一开始没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琢磨半晌才明白过来。
这人活了千年百年,不死不灭,没了凡人所有的种种畏惧之心,自己做了这么些其实等同于对牛弹琴,何辰泽根本理解不了。
“伤寒对我们也不致死。”
禹桓重新理清思绪,想着怎样解释才能让他明白。
“但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病了要休息,这是我们的规矩。”
说完才又想起何辰泽不会饿,不会困,就连病都是第一次
“所以你既然来了,便要入乡随俗。”
绕了一大圈好歹也算是绕回来了,禹桓抽了下鼻子,感觉自己一时间苍老了好几岁。
何辰泽知道他最后几句是在胡扯,觉得好玩也懒得去计较,点点头往下一缩缩进被褥里,倒是乖巧地阖上了眼睛。
这人墨绿的眼睛闭上后,反而平易近人了许多,烛焰的光影打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暖色。
禹桓轻声搬了个椅子坐在床榻旁,盯着何辰泽不知在想什么。他缓缓抬手,想去碰这人的睫毛,又堪堪悬在半空。
忽而发现手掌遮了光,被吓到般匆忙收了回来。
他弱冠入朝,奉天命祈月占星,朝堂上步步如履薄冰,每至夜深才勉强能喘息半分。
禹桓拇指一下一下缓缓搓着食指指节,也闭上了眼。
只可惜现在连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留给他,被这尊大佛缚住,挣都挣不得,唯恐哪日会一时兴起抬手把自己杀了。
伸手碰了碰何辰泽的手腕,摸到一片红疹。他叹了口气,起身将布巾重新沾了热水拿过来。
所幸只是小臂内部和颈部的两小片,禹桓交替给他敷着,待凉了就重新盥洗,来来回回烧了好几趟热水。
何辰泽睫毛抖动几下后失去焦点地半睁开,微微动着嘴唇。
禹桓停下手,俯身去听,听到四个字入了耳廓。
“我不想杀你。”
他听后点点头,抿着嘴垂眼定了半天,又点点头。起身给他重新倒了一杯热茶,扶着他一点点喂下去。
“我知道,你还得留着我命来占星寻物。”
禹桓见他没有睡意,就将他身后枕头垫高,扶着他靠上去,五指抠着杯壁,指尖泛白。
☆、第十二章
何辰泽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掠过禹桓紧扣杯壁的右手,食指微屈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头还是昏昏沉沉的。
他没有接禹桓说的话,只是伸手到禹桓面前,另一只手将袖口拢起。
禹桓看见何辰泽五指指甲渐长,鳞片尽现,轻轻一拢时掌心白光凝聚,他虚了虚眼睛,一时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亮。
光芒变弱后禹桓看见他掌心悬着的一片石头般的东西,石上有纹刻,刻槽内流淌着一溪荧光。
掌心翻转,他将碎石握在掌心示意禹桓接过。对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时,被何辰泽把石头塞进手心。
“你把它收好。”
何辰泽病后也没了平时那副玩世不恭的感觉,禹桓竟也少有的对他有了些同对其他神灵一般的敬意。
何辰泽只说了收好,既没说是什么也没说怎样才算收好,所以他捧着碎石也不知该干什么,盯着它半天,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向何辰泽。
就看见那人从自己鬓处拔了两三根长发,将它们捻成一条,最后从头到尾捋了一下,发丝瞬间韧如棉麻,何辰泽将碎石串了进去,给他系在颈间。
“这是我的爱人。”
禹桓看何辰泽盯着自己的碎石缓缓道出这句。
他从未见过何辰泽这种神情,压抑着难以言说的哀戚。
禹桓触上颈间碎片,后背一阵凉意。
“他名唤张月鹿,后陨落于世。”
何辰泽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攥拳,他咬了咬牙,再抬头时目光凌冽。
“我想寻回他。”
禹桓迎上何辰泽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与何辰泽的眼眸相视。
他感觉那抹墨绿深潭般铺天盖地溺过口鼻,恍惚中被震慑的滞住了呼吸。
一刹那似万剑入心,四野阒然。
影绰中仿佛望见大厦云谲波诡,仿若看见了这人千百年间的戎马倥偬。
看见他眼底曾垂死挣扎后敌不过鹤归华表的悲怆,看见了他伶俜一人游离世间居无定所,以及……
看见了他藏在形骸放浪面皮下的那颗柔软的小小真心。
即便是这样小小的真心,它里面的情感对他这个凡人来说都太过庞大,以至于庞大到禹桓反应不及,仅能用只手握住胸腔前的那片碎裂魂魄,干涩地应了声好。
禹桓起身翻箱倒柜寻来一个小彝,从书架角落找来一支青烛,点燃后攥在手中。
等都准备好后,禹桓重新坐回何辰泽身边。
“大人为何方尊主?”
何辰泽视线由上至下扫视了禹桓一遍,缓缓开口。
“二八星宿东列首位,角木蛟。”
青烛的蜡顺烛神淌至禹桓手上,残存的热度烫的他微微一颤。
他沉吟半晌,把烛和彝都放到一旁,给何辰泽掖掖被角。
对方不明就里的看着他动作,禹桓把床褥棉枕整理好后又重新倒了盆热水放在床边,将布巾搭在盆沿。
“若是后夜发起热来就拿它敷着,睡吧。”
“我回屋歇会,门外命人候着,有事就唤他们,”
说罢禹桓撑床起身,将彝和烛都拿上,走前为他熄了灯。
何辰泽看着空茫的黑漆,忽而有些于心不忍。他屏息听到禹桓行走的声响,最后还是阖上眼睡了过去。
此夜无星月,无霜雪,仅余一豆大火苗,茕茕燃于万顷烟尘中。
穹下有人持香高擎,叩于天地,直至烛光渐消,候至晨光熹微。
禹桓清晨再去时,屋内早已无人,被巾整洁似未有人来过。
他恰好困得厉害,揉了几下眼睛,顺势伏在塌上就睡了过去。
剑铸的很好看,这是何辰泽见到它时的第一想法。
何辰泽拇指轻巧撬开弹扣,拔剑出鞘时带出白雾般的寒气。
他中指食指一翻将其抛起,剑凌空调转,何辰泽反握挥刃,所至之处一道冷光残影。
试完后满意地摊开手看着上面雕的纹案,剑柄祥云做衬,剑刃湖纹成缀,托着接处那一钻青石。
何辰泽用指尖摩挲着那块青石,扭头用目光询问身旁的铸剑师。
“那朵花与剑不相融,铸化后凝成这块青石,便镶上了。”铸剑的女子从他手里把剑拿过来,放在眼前转了一圈。
“也不知此剑是公子自己用还是用来赠人,若是相赠心上姑娘,我可将这青石修刻成花,这样好看些。”
“不必,这样正好。”
何辰泽心思被一旁木架上悬挂的剑穗引了过去,有一剑穗极其精巧,镂空雕龙的白玉球挂着靛穗,混在里面很是扎眼。
手指穿过顶绳,何辰泽将其取下递到铸剑师面前。
“为何雕龙?”
这里奉龙为御物,他还是知道的。
姑娘看它一眼后笑了笑,从他手上取来剑穗在剑上穿好,将剑同穗一起放到何辰泽手里,莹润指尖点着上面镂空花纹跟他解释。
“公子不知,此物为蛟,蛟居江河湖,龙归汪洋海。龙雕御物无人敢买,但蛟龙为侯爵官胄所用,雕一两个也是可以的。”
她笑的灵动狡黠,做坏事的小孩子一样吐了吐舌头。
何辰泽有些意外,捏着那个小玉件凑近看,眼瞅半天也没觉得那像个蛟来。最后认命地松开手,持剑踏入曦光里。
禹桓同兄长爹娘辞行后牵着白驹立在府前等何辰泽。
此去应是一别经年,他顺着马的鬃毛环视这一圈的白墙黑瓦,心中还泛出几分怅然。
“走吧。”
何辰泽从纷嚷中踏尘而来,眼底少年般澄澈无垢,他隔空抛来短剑,笑时明目皓齿。
禹桓下意识接住,被剑的寒意冻到,十指瞬间冰凉。
他把弹扣打开,双手握两端缓缓将刀拔出鞘,冻到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的轻磕,抿着嘴唇生怕被何辰泽发现后取笑自己。
拔出时靠近剑刃的指头被割破一道口子,斜斜的一道从第一指节延伸到第三个指节,鲜血流到剑上,淌进剑槽内。
刚才那么缓慢的拔剑速度即使再怎样冻僵也不会到划破手指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