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杂着血腥味的冷风中,那挺立的身影失去了素日的镇定,裴之令默然许久,忽地自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朝裴陆抛了过去。
玉佩不大,却厚重,雕工不凡,质地也是上乘的,背后刻着“千影”二字。
裴陆诧异抬眼:“父亲?”
凄怆一笑,裴之令骤然显出几分暮态,低声道:“穷尽半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言毕,他表情落寞地转过身去。
裴陆赶紧上前,阻拦:“且慢!父亲,这玉佩……”
“你比为父更适合统领千影楼,”裴之令侧目看着他,语调柔和下来,“今次战败,为父倒不是惧怕没有脸面立足东境,而是心力交瘁,已无心流连江湖,大好河山,终有去处,千影楼交给你,为父放心。”
裴陆意外:“您要走?”
裴之令拍了拍他的肩,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欣然笑意:“这么些年,的确是苦了你了,做父亲的不称职,没有照顾好你不说,还将偌大一个门派丢给你操心,但既生为男儿,少不了要承担重任,来日为父若回来,盼你功成名就。”
熟悉的身影渐渐离去,隐入沉沉黑暗,眨眼便不复存在。
难忍心头痛意,裴陆握着那玉佩,冲裴之令离去的方向喊道:“儿子定不负您期望!”
各人抉择已定,大战至此算是落幕,却无人感到轻松,也不见人露出喜意,这一片天地仍是笼罩着战后的愁云。
随着雨势的停息,那狂风也逐渐消减了,许是因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虽表面无碍,但身子却是虚弱下来,衣衫透湿,浑身冰冷,绮桑狠狠打着哆嗦,仍是有零星血迹从鼻尖溢出。
忽地,怀里的人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察觉到,赶紧抹了一把脸上的润意,垂眸看去。
夜色不明,有弟子取下衣衫燃起火把,一个接着一个,像是盏盏亮起的明灯,视线重归清明。
昏黄火光的映照下,那双美丽的眉眼缓缓睁开了,一扫先前的苍白,她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没有了久病之人的病态,宛若新生。
见状,雪域弟子们都纷纷惊呼起来。
“宗主!”
“宗主醒了!”
“回春术果然奇妙!”
……
感到体内真气是久违的充盈,遍体经脉都流淌着消失已久的暖意,孟青有轻微的疑惑,待抬眼看向抱着自己的人时,她才禁不住浮出了讶然之色。
熟悉的小脸不知为何沾满了血迹,那双素来灵动的眼眸噙着满满的泪水,柔软发丝犹在滴着水滴,视线碰撞之时,她稍显呆滞的面容浮出了一丝僵硬的喜意。
所有的伤都忽然痊愈,自己明明中了一剑,却是不见伤口,移动视线将身侧的恭龄看了一眼,孟青猛地坐起身来,抓着绮桑的肩膀:“你做了什么?”
心中分明是铺天盖地的喜悦,可她却连一半都表现不出来,反倒是眼泪流个不停,根本无法控制,绮桑一把将她抱住,大哭:“你没死……你没死……”
一想到卫离刺向她的那一剑,便觉自己的心口仿佛也遭受了那般痛意,所幸她活过来了,她若是离开,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我好害怕……好害怕你会死掉……”
无需过多问询,她做了什么已然心知肚明。
眉头紧蹙,眸中不由泛起泪光,孟青紧紧抱着她,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苦涩道:“傻姑娘。”
两人生死相拥的场面,叫周遭几人也都动容不已。
热泪翻滚而出,蓝心百感交集,见她伤情,师映容轻叹一声,也蹲下身来拥住了她。
另一头,昏迷不醒的雪衣女子也终于有了点起色。
双目微睁,浅淡的茶色眼眸布着血丝,染着污血的白裙快要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仰首倒在地面,四肢无力,眼神久久无法聚焦。
见她醒来,裴陆立即将她揽进怀中,情急:“初寒?”
目之所及皆是四下平静,风雨消散,厮杀已然停止,所有人都驻足凝望,裴之令也已消失无踪,醒来后见到此等场面,越初寒神情茫然。
“父亲已经走了,总算是尘埃落定,初寒……”
越初寒只是静静打量四周,没有力气说话。
而听到动静,绮桑身形一顿,赶紧投去关切的目光。
顺着她的视线瞧了瞧,孟青摸了摸她的头,松开了手:“去罢。”
步履蹒跚地朝越初寒行去,绮桑两眼红肿,忍不住又大哭起来:“姐姐……”
勉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越初寒许久才缓过了神,精疲力尽道:“结束了?”
绮桑点点头,凑过去环抱住她:“结束了,都结束了……”
一时间,所有东境弟子都齐齐涌了过来,皆是情不自禁地痛哭流涕。
“小庄主,您没事就好!”
“不论当年老庄主做过什么,弟子们永远追随于您!”
“小庄主可要振作,东境不能没有您啊!”
……
雪衣被鲜血染透,满头白发也凌乱不堪,听着那些宽慰之语,越初寒难忍惆怅,一时心神晃动,也跟着众人落下泪来。
然而模糊的视线中却突然闯进了一道冷冰冰的身躯。
“她……受伤了?”
裴陆动了动唇,却是不忍告诉她实情,含泪别过头去。
绮桑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她替你挡了裴之令一剑,已经……”
话还没说完,越初寒的脸色便更加惨白了几分:“不……”
她扑去孟如云身侧,抬手触向她的颈侧感应,那里的皮肤一丝温度也无,脉搏迟迟未能跳动。
“她为我而死?”
轻声细语中,她的背影,凄清而又孤绝。
裴陆哑着嗓子道:“当时情况紧急,如若没有舒舒舍身相救,死的便会是你。”
眼泪无声,簌簌而落,滴在那张了无生机的面庞之上,溅起朵朵伤痛的泪之花。
越初寒愣在原地。
“越初寒!你可真是个呆子!”
“喂!怎么说我也是你未婚妻,你就不能让着我一点?”
“我才不喜欢你!一个呆子而已,有什么可稀罕的?”
一瞬间,过往的回忆浮现在眼前,那张明媚飞扬的笑脸总是肆意而又洒脱,这世间人人都有烦忧,只有她,好像从不会有低落的时候。
然而画面更迭,熟悉的音容笑貌被陌生痛苦的容颜所取代,失去往日明朗恣意,那张脸又是深深的挣扎与苦痛。
“痛苦么?可这么多年以来,我比你还要痛苦千倍万倍不止。”
“杀了我,就可以终结这一切。”
“我不过是个任人操控的傀儡罢了,越初寒,杀了我。”
痛楚凝在心间,似烈火炙烤,那感觉,仿佛能将人生生撕裂。
口口声声说要杀了自己,不会对自己留情,可最后关头,她还是愿意舍弃性命,只为了救她。
这一场相识,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今夜的悲剧,无法挽回,也无法改变。
第116章
“舒舒……”
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情绪如洪水奔泻开来,再也不想勉强装作不在意,哭泣声渐渐放大,越初寒情难自抑,终是搂过孟如云痛哭起来。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心中悲恸不堪,裴陆蹲下身去,默默无言地拍着她的肩膀。
许久,越初寒才失魂般地抬起头来:“她可有留下什么话?”
裴陆紧咬着牙关:“她让我转告你一声对不起。”
越初寒静了静,又问:“别的呢?”
“击中要害,那一剑对她来说是致命的,”裴陆黯然道,“多的话也说不了,她只提到了香囊。”
越初寒怔怔的:“香囊……”
裴陆扶着她,面有愧色:“初寒,对不起,这一切都是父亲……不过他已经决定退隐江湖,也已将千影楼正式交给我打理,从今往后,我一定尽力弥补他老人家犯下的过错。”
越初寒摇头:“我不怪任何人……”她垂头看了孟如云良久,尔后吃力地站起身来,转身,“今日,多谢了。”
见她是在看着自己,孟青微微颔首:“不必言谢。”
越初寒苦笑一声,直视她道:“越家有负于你,”说罢,便见她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枚细长的方形印章,“这东西,也该交还给你了。”
见到那枚印章,众人都不免惊愕地瞪大了眼。
裴陆亦是诧异,但也并未开口阻拦。
明白她这举动的含义,孟青摆手道:“不必了,你自己留着罢,”她说着,行上前去,从孟如云身上取走了七星阁令牌,“我只要这个。”
见越初寒的视线仍是落在自己身上,孟青浅浅一笑:“越长风已死,恩怨便算了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问你寻仇,至于庄主之位,没人比你更合适,我也意不在此,有雪域和北地,别的门派我可看不上,倒也没那个心思去管。”
越初寒沉默片刻,收回了手,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能再次道:“多谢。”
寂寥的青烟缓缓升腾上夜空,雨后烟雾未薄,她在那有些刺鼻且朦胧的雾中站了一会儿,忽地轻声道:“小的时候,我很仰慕你。”